秋藕一把掀開簾子,柳眉倒豎地回懟:
“好大的威風!不知道的,還當是王妃公主出行呢,我們馬車上明晃晃掛着平康王府的徽記,孰該讓路,不清楚嗎?還懂不懂規矩了。”
她才說完,對面馬車的簾子便被一只塗着蔻丹的手掀開,露出一張嬌俏明豔的臉來。
只是那雙眼眸裏滿是輕慢不屑。
蘇浮盈斜睨着她:
“不過是王府撿來的雀兒,沾了點貴氣就真當自己是鳳凰了,也配在本縣主面前論尊卑、講規矩。”
兩輛馬車堵在主道上,本就引了不少路人駐足觀望。
而柳眠酥那“假郡主”的傳聞,又曾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雖已沉寂些時日,但此刻被蘇浮盈當衆再提起,還是引起周遭幾聲意味不明的哄笑。
秋藕臉色一凜,攥緊了拳頭正要再爭,肩上卻被一只纖白如玉的手輕輕按住。
她回頭,見柳眠酥微微搖頭,示意她退下。
而後,柳眠酥親自掀開了車簾。
“我是陛下親旨冊封、錄入宗譜的郡主,縣主要是對王府家事和陛下旨意存疑,大可遞折子入宮陳情。”
她目光平靜地看向對面,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而不是在此街衢之上,效仿市井潑婦,徒惹人笑這話。”
蘇浮盈臉上的輕慢霎時僵住。
方才一時口快,竟忘了柳眠酥那郡主身份是陛下親賜。
當衆這般說,可不就落了質疑聖意的把柄。
而且這事兒雖小,可若被有心人聽去,保不齊會小題大做,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與此同時,周遭的哄笑聲也戛然而止,看熱鬧的人都斂了神色。
皇家顏面豈容置喙?腦袋不想要了。
蘇浮盈喉間動了動,正要開口辯解,她身後的馬車裏卻先傳出一道清潤溫和的男聲:
“郡主莫要誤會,我阿姐不過是心直口快,絕非有意不敬,我們願意讓路。”
這聲音……
柳眠酥搭在車轅上的指尖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心底泛起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舊事牽扯的鈍痛。
她垂下眼,掩去眼睛裏一閃而過復雜,開口:
“蘇公子倒是比你阿姐,懂規矩得多。”
“阿姐,讓他們過去吧。”蘇宥淡淡勸着。
蘇浮盈是極疼愛這個弟弟的,聽到他開口,雖仍滿臉不忿,卻到底收斂了些許氣焰。
只狠狠瞪着柳眠酥,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身上剜出幾個洞來。
柳眠酥卻已失了與她糾纏的興趣,坐了回去。
就在她的馬車緩緩啓動,與安國公府的馬車交錯而過的瞬間,一陣微風恰好拂過,掀起了對面馬車簾的。
簾隙之間,一張側臉一閃而過。
膚色是白裏透紅的鮮活,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流暢,雙眼處覆着一層白紗。
陽光落在他的輪廓上,鍍上一層淺淺的金光,就像是生機勃勃的迎春花。
完全與記憶裏那個三番兩次尋死、終日鬱鬱寡歡的人不同。
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光影,也隔絕了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波瀾。
車廂內,柳眠酥微微合眼,靠在軟墊上。
蘇宥,一個至純至善的少年。
若沒有遇到她,大抵會在家族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平安順遂,不染塵埃。
上輩子,這個人卻淪爲了她報復蘇浮盈的棋子。
當時只要蘇浮盈與她作對,她便將滿腔的戾氣都撒在蘇宥身上。
對他玩弄蹂躪,肆意踐踏他的尊嚴,看他在屈辱中掙扎,以此尋得快意。
最後,她更是毫無顧忌他的感受,親手殺了蘇浮盈。
縱使她惡劣至極,毫不留情地傷害他,他卻終究沒能對她痛下殺手。
只是一味地傷害自己,用自我毀滅的方式,控訴着她的殘忍。
最終自刎於她的面前。
那年他不過十九歲,本是花開得正豔的年紀,卻偏偏獨自凋零。
蘇宥死後,鋪天蓋地的後悔與愧疚將她淹沒。
有一段時日,即便是與蕭清衡共赴巫山,在情潮最洶涌的頂點,恍惚間映在眼前的,也仍是他的臉。
柳眠酥驀然睜開眼。
重活一世,她已經知道所有事情最終走向。
那麼這輩子,她還是想要蘇宥。
她有絕對的自信,可以保護好自己的男人。
*
“馬車備好了嗎?磨磨蹭蹭的,耽誤了我的事兒,你們擔待得起嗎?”
柳清荷不耐煩地呵斥着下人。
“好了好了,郡主,早已備好,就在門外候着。”
管家老劉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心裏卻暗暗叫苦。
這位尋回來的郡主脾氣大、架子足,遠比二郡主難伺候多了。
就在柳清荷正要邁出大門時,一陣騷動吸引了她注意。
“去去去!哪裏來的乞丐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容你在這裏喧譁!”
一個年輕門丁正用力推搡着一個衣衫襤褸、頭發凌亂的婦人。
那婦人被推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卻立刻爬起來,不顧渾身塵土,舉着手裏一個東西,哭喊着:
“求求你們,行行好,讓我見見秋藕姑娘,我兒子快不行了!只有秋藕姑娘能救他啊!”
老劉皺眉上前:“秋藕姑娘和二郡主出門還沒回來呢,你有何事?”
老婆子慌忙舉起手中之物,那是柳眠酥的私人腰牌:
“這個是郡主給我的,她說若有難處,可憑此牌來找秋藕姑娘幫忙……求你們通傳一聲,我兒子還等着救命呢……”
她聲淚俱下,絕望之情溢於言表。
一個乞丐婆子,拿着柳眠酥的信物,哭喊着兒子快死了。
柳清荷心中瞬間掠過無數念頭,一絲惡毒的興味浮上眼底。
她走上前,示意丫鬟扶起哭得幾乎癱軟的周娘子:
“娘子莫急,你方才說,要找我妹妹的丫鬟秋藕?可她確實不在府裏,你有何急事,不妨同我說說?”
周娘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通一聲又跪下了,磕着頭語無倫次地哭訴:
“大郡主!求大郡主救命!今天早上,一位好心的姑娘……就是您妹妹……她讓酒樓的人給了我兩碟餃子和一碗湯,誰知我兒吃完後,渾身起紅疹,瘙癢難耐!我沒有錢請大夫抓藥……我就想起您妹妹給的這塊牌子……”
柳清荷聽着,心髒因興奮而加速跳動。
柳眠酥送吃的?吃壞了小孩兒?還很嚴重?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她強壓下嘴角幾乎要揚起的笑意,換上更加關切同情的表情,親自彎腰扶起周娘子:
“竟有此事,我這妹妹也真是太不當心了!”她嘆了口氣,語氣充滿憐憫,“娘子,你可知那吃食裏有什麼?”
周娘子淚如雨下:
“湯裏面有芙蓉花,可我兒子偏生對這種花過敏,是我,都是我的錯,怎麼就以爲那是月季了呢……”
芙蓉花?過敏?
柳清荷滿腦子被這兩個關鍵詞環繞。
柳眠酥啊柳眠酥,你這“善心”可真是辦了好事。
一個完美的計劃瞬間在她腦中成型。
她揮揮手,讓下人都退遠些,只留下自己的丫鬟梨雲。
然後,她湊近劉婆子,臉上的同情驟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計。
“娘子,”她的聲音壓低了,“你當真想救你兒子嗎?”
周娘子拼命點頭:“求大郡主……”
“想就好。”柳清荷打斷她,目光銳利如刀,“那你就要按我說的做,柳眠酥根本不是不當心,她是故意害你兒子!”
周娘子猛地睜大眼睛:“不……不會的……郡主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什麼郡主,她就是個假貨!心腸歹毒得很。”柳清荷厲聲道,“你現在就跟我進去,見到我父親母親,你就照實說吃食是柳眠酥送的,你兒子吃了就中毒,昏迷不醒了。”
周娘子聽的臉色慘白:“我不能這樣說,這是誣陷。”
“誣陷?”柳清荷冷笑一聲,“你想讓你兒子活,還是想看着他死?只要你按我說的做,我立刻請京城最好的大夫去救他,所有診金藥費我來出,若你不答應……”
她頓了頓,語氣陰狠,“別說大夫,我讓你現在就走不出這條街,你自己選。”
周娘子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
一邊是兒子的性命,一邊是良心和恩將仇報的罪惡感。
思慮良久,最終,還是兒子占據了上風。
她幹裂的嘴唇哆嗦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我答應,只求大郡主救我兒子。”
柳清荷滿意地看着眼前人。
“很好,你最好記住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現在隨我去見我父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