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暖意仿佛與沈宴無關,他指尖捏着筷子,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身側——沈熠正給沈伯淵夾了一筷子青菜,嘴角掛着溫順的笑意。
而林月蘭坐在一旁,望着父子倆的眼神滿是熨帖的滿足,仿佛這便是她夢寐以求的圓滿。
沈宴的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心底那片荒蕪的角落又被冷風掠過。
他緩緩放下筷子,動作輕緩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疏離,抬眼看向主位的沈從霖,語氣平靜無波:“爺爺,我吃好了。工作上還有些事,我先回去處理。”
沈從霖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終究只是微微頷首,聲音淡然:“去吧。”
坐在對面的沈伯淵見狀,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可對上沈宴冷矜疏離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低頭繼續用餐。
沈宴起身,動作利落而沉默,轉身走向餐廳門口。
早已等候在旁的餘謙立刻跟上,這位陪着沈從霖走過半生的管家,亦是看着沈宴長大的人,此刻臉上帶着溫和的神色,與他並肩走出別墅。
夜色漸濃,莊園裏的路燈暈開暖黃的光,兩人踏着石板路緩步前行。
餘謙率先開口,聲音溫潤如春雨,帶着安撫的意味:“阿宴,放心吧,老先生心裏自有打算,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沈宴腳步微頓,側頭看向這位鬢角已染霜的長輩,眼底的冷意稍稍斂去,多了幾分難得的敬重,他頷首回應,聲音低沉:“餘叔,我知道了。”
說話間,黑色的賓利早已靜候在莊園門口,車燈刺破夜色。
沈宴與餘謙道別後,徑直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門關上的瞬間,隔絕了莊園內的暖意,也隔絕了那份虛假的和睦。
引擎緩緩啓動,賓利車平穩地駛出沈家莊園,沿着蜿蜒的山路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只留下兩道淡淡的車轍,在月光下無聲延伸。
鉑月府的夜色靜得只剩風聲,落地窗外霓虹璀璨,卻照不進室內半分暖意。
沈宴獨自坐在客廳的黑檀木茶幾旁,指尖夾着一只水晶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杯中輕輕晃動,冰塊碰撞杯壁,發出細碎而孤寂的聲響。
他仰頭飲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灼燒感蔓延至胸腔,卻壓不住腦海中洶涌翻騰的過往,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記憶,此刻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鬱敏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的母親,出身書香世家,眉目溫婉,氣質嫺靜,說話時聲音輕柔得像春風拂過湖面。
他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總在書房教他寫字,陽光透過窗櫺落在她身上,周身仿佛鍍着一層聖潔的光。那時,母親還和周以棠的母親傅婉茹交好,兩人時常一起賞花品茶,言談間滿是默契。
可後來,一切都變了。
父親沈伯淵的晚歸越來越頻繁,身上偶爾會沾染不屬於母親的香水味。
年幼的沈宴不懂,只覺得家裏的氛圍漸漸冷了下來。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撞見父親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起,姿態親昵。不久後,母親便得知了沈伯淵婚內出軌的真相。
那之後,母親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她整日鬱鬱寡歡,眼神空洞,原本就纖弱的身體日漸消瘦,最終一病不起,纏綿病榻。
沈宴永遠忘不了那天。五歲的周以棠,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蹦蹦跳跳地帶着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走進了母親的病房。那個女人,就是林月蘭。
他不知道林月蘭說了什麼,只記得那天母親的情緒異常激動,呼吸急促,隨後便陷入了昏迷,再也沒有醒來。
十歲的沈宴,將母親的死歸咎於周以棠。他固執地認爲,是這個從小就黏着自己的小姑娘,故意帶着破壞者闖進母親的病房,奪走了母親最後的生機。
兩年後,沈伯淵再婚,新娘正是林月蘭。而那時,沈熠已經十歲了。
那一刻,沈宴如遭雷擊,所有的自欺欺人轟然崩塌。
他終於明白,自己尊敬的父親,早已背叛了母親;那個他名義上的弟弟,不過是父親婚內出軌生下的私生子。
林月蘭接近沈家,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算計。
可午夜夢回,有個聲音總在拷問他:年幼的周以棠,真的認識林月蘭嗎?
他不願相信,卻不得不面對心底那絲微弱的懷疑。他記得,周以棠從小就喜歡母親,總纏着母親講故事、畫畫,眼神裏滿是純真的依賴。
或許,那天真的如旁人所說,是林月蘭刻意接近,謊稱是鬱敏的朋友,向年幼的周以棠打聽了病房的位置。
無知的孩子,只是因爲喜歡鬱敏,便毫無防備地帶着豺狼闖進了羊圈。
可沈宴偏要自欺欺人。他寧願相信是周以棠的“故意”,也不願承認,母親的死,不過是成人世界陰謀算計下的犧牲品,而那個小姑娘,和他一樣,只是這場悲劇裏被利用的棋子。
酒杯重重磕在茶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沈宴閉上眼,眼底翻涌着痛苦、憎恨與掙扎,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滑落,混着未幹的酒漬,在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
夜色更深了,鉑月府的孤寂,如同他心底的荒蕪,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