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見證了清廉風骨與無妄之災的湘縣後,南巡車隊繼續沿着蜿蜒的官道,向着更爲富庶繁華的江南腹地深入行進。沿途景致愈發婉約旖旎,小橋流水人家,白牆黛瓦舟影,吳儂軟語隨風隱約飄來,與北方山河的雄渾壯闊形成了鮮明對比,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綿軟溼潤起來。小燕子那飽受煎熬的屁股,在太醫的精心診治和紫薇的細心照料下,總算是好了大半,雖然坐久了依舊會忍不住齜牙咧嘴,扭來扭去尋找不那麼疼的姿勢,但至少不用再可憐巴巴地一直趴在榻上了,這讓她重新恢復了不少活力。而紫薇,自容縣誤判事件後,仿佛將自己徹底縮進了一個無形而堅硬的殼裏,除了必要的應對和照料小燕子外,幾乎不再主動開口與人交談,常常是獨自一人望着車窗外飛逝的景物出神,眉宇間凝結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輕愁與自我封閉,只是偶爾在與騎馬護衛在車外的爾康目光不經意交匯的刹那,眼中才會迅速掠過一絲復雜難言、交織着情愫與苦澀的光芒。
這日,因連日趕路,人困馬乏,乾隆體恤下屬,便下令在一處人煙稀少、但風景極爲秀美的湖畔草甸提前扎營休整。夕陽西下,如同一個巨大的、熔金般的火輪,緩緩沉向遠山的懷抱,將天邊層層疊疊的雲霞與眼前平靜如鏡的廣闊湖面,一同染成了一片瑰麗奪目、流光溢彩的橘紅色,水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景色美得令人心醉神迷,仿佛置身於畫卷之中。
昭華素來有在傍晚時分獨自散步的習慣,喜歡借此梳理一日思緒,感受天地寧靜。見此處景致絕佳,她便信步走向那被落日餘暉籠罩的湖畔。承影身爲護衛統領,職責所在,自然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但他極有分寸,始終保持着一段既能確保公主安全無虞,又不會打擾到她獨處清淨的恰當距離。
走到一處遠離營地喧囂、蘆葦叢生、格外僻靜無人的湖畔,昭華停下腳步,靜靜地望着眼前波光粼粼、被夕陽點燃的湖面,感受着帶着水汽的晚風輕柔地拂過面頰,帶來絲絲涼意與愜意。承影在她身後約五六步外站定,身姿挺拔如傲然青鬆,沉默地守護着。
湖畔的寧靜持續了片刻,只有微風拂過蘆葦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水鳥啼鳴。終於,承影那低沉而極具穿透力、帶着軍人特有鏗鏘質感的聲音,打破了這份靜謐:“公主。”
昭華聞聲,微微側首,清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夕陽那最後一抹濃烈的餘暉,恰好爲他棱角分明、線條剛毅的側臉輪廓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耀眼的金邊,使他平日裏那冷峻的氣質,平添了幾分難得的柔和與光輝。
承影的目光坦然而熾熱,沒有絲毫的閃爍與回避,他上前一步,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聲音不高,卻仿佛蘊含着千軍萬馬般的鄭重與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擊在昭華的心上:“臣,赫舍裏·承影,自幼蒙皇上與老佛爺恩典,得以陪伴公主一同長大,親眼見證公主從稚齡幼女出落成如今這般金枝玉葉、才華橫溢、心如琉璃般通透的固倫公主。臣自知一介粗鄙武夫,除卻這身還算過得去的武藝與一顆對皇上、對大清、對公主的赤膽忠心之外,別無所長。”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與勇氣,目光灼灼地凝視着昭華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如同宣誓:“臣,傾慕公主已久,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鑑!此生此世,非卿不娶!臣願立下血誓,終生守護公主左右,刀山火海,萬死不辭,絕不讓公主受半分委屈!懇請公主……下嫁於臣!”
他沒有引用任何華麗的詩詞歌賦,沒有編織任何動人的甜言蜜語,只有最直接、最樸素、卻也最沉重的承諾,和一個習慣了在戰場上用行動說話的軍人,所能做出的最鄭重的請求。那雙平日裏銳利如鷹隼、洞察一切的眼眸,此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深情、期盼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定定地望着昭華,等待着她的裁決。
昭華靜靜地聽着他這番發自肺腑的告白,臉上並未流露出尋常少女乍聞表白時應有的羞澀、慌亂或是嬌嗔,依舊是那副慣常的、沉靜如秋水深潭般的模樣,仿佛世間萬物都難以在她心中掀起狂瀾。她看着眼前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從懵懂孩童到翩翩少年,再到如今這般頂天立地、戰功赫赫的少年將軍,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堅定的真誠與情深。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尋常的男女之情,是流淌在漫長歲月裏的默契,是根植於彼此生命中的懂得,是無需過多言語便能心領神會的認定。良久,她優美的唇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抹清淺而真實、如同初雪消融般的笑容,那笑容在她絕美的臉上漾開,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蕩開層層令人心動的漣漪。
“承影哥哥,”她聲音清越悅耳,比平時似乎多了幾絲難以察覺的柔和與暖意,“你的心意,昭華……一直知曉。” 她沒有直接說出“我願意”這三個字,但這句“一直知曉”,以及那了然而溫和、帶着默許意味的笑容,已然是最明確、最鄭重的回應。有些話,無需說透,彼此明白,便是最好。
承影眼中瞬間迸發出如同星辰墜落、璀璨無比的光芒,那常年如同冰封雪原般冷峻的臉上,也終於冰消雪融,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極其難得的、帶着巨大喜悅的笑意。他鄭重地抱拳,對着昭華深深一揖,聲音因激動而略顯低沉沙啞:“承影……謝公主!”
昭華看着他,眼中笑意更深,輕聲道:“此處並無外人,承影哥哥,往後……喚我昭華便可。” 這一聲允許,更是將彼此的距離拉近到了無比親密的地步。
承影從善如流,抬起頭,目光灼熱,試探着輕聲喚道:“昭華。”
“嗯。”昭華含笑應下。
與此同時,在營地另一側,那片柔美的、枝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的柳林邊,永珺也找到了正獨自一人漫步、欣賞着落日熔金景象的晴兒。
夕陽的餘暉透過纖細如眉的柳枝縫隙,灑下斑駁跳躍的光影,落在晴兒溫婉秀美的側臉上。永珺步履沉穩地走到晴兒身邊,與她並肩而立,一同望着遠處那輪即將完全隱沒的、壯麗的落日。
“晴兒。”永珺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持重,但若仔細分辨,卻能聽出比平時多了幾許不易察覺的溫柔與鄭重。
晴兒聞聲轉過頭,見到是他,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溫婉得體的微笑,柔聲道:“世子爺。”
永珺看着她那雙清澈如水、仿佛能洗滌人心塵埃的眼眸,緩聲道:“這些年來,你在老佛爺身邊,端莊得體,行事周全,蕙質蘭心,性情柔嘉,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我們雖非日日相見,但自幼相識,對你的品性爲人,我深知,亦深佩。”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堅定而專注,如同許下諾言,“我永珺,在此向你承諾,願以餘生所有,護你一世周全,許你一生安寧喜樂。不知……你可願意,嫁我爲妻,做我的世子福晉?”
他的表白,同樣直接而毫不迂回,帶着宗室世子特有的擔當、誠懇與一種不言自威的氣度,沒有半分輕浮,只有滿滿的尊重與期許。
晴兒聽着他這番懇切的話語,白皙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如同染上了天邊的霞光,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簾,長而濃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掩飾着內心的波瀾。她心中對永珺,其實早已存有一份深深的好感與傾慕,欣賞他的沉穩睿智,感念他偶爾流露的、不着痕跡的關切與維護。此刻親耳聽到他如此鄭重地提出婚約,心中亦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歡喜與踏實。她沉默了片刻,這沉默並非出於猶豫,而是女兒家固有的矜持與在巨大幸福降臨時的片刻無措。隨後,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上永珺充滿期許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聲音雖輕,卻如同玉珠落盤,無比清晰地傳入永珺耳中:“晴兒……願意。” 說完,臉頰更是紅得如同熟透的櫻桃。
永珺臉上瞬間露出了舒心而溫暖的笑容,眼中充滿了如同春水般漾開的暖意與喜悅。他伸出手,極其克制地、輕輕握了握晴兒微涼的指尖,一觸即分,恪守着最嚴謹的禮數,然而這短暫的接觸,卻已足夠傳遞彼此心中那洶涌而出的情意與認定。
“往後,無人時,喚我名字便可。”永珺低聲道。
晴兒羞澀地點點頭,輕聲喚道:“永珺。”
兩對有情人,在這落日熔金、湖畔柳影的見證下,各自明確了彼此的心意,許下了終身的承諾。
是夜,營地中央燃起了幾堆篝火,驅散了湖畔的寒氣和黑暗,跳動的火焰映照着衆人的臉龐。永珺與承影相約,一同來到了乾隆那頂最爲寬敞威嚴的御帳前求見。
乾隆剛批閱完幾份由京城加急送來的重要奏報,正由大太監吳書來伺候着用一盞新沏的雨前龍井,見兩人神色間帶着一種不同尋常的鄭重與隱隱的激動一同前來,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侄兒/臣,參見皇伯伯/皇上。”兩人依禮躬身行禮。
“起來吧。”乾隆放下手中的茶盞,目光帶着一絲了然的笑意,在兩人臉上掃過,“這麼晚了,你二人一同前來,神色如此鄭重,所爲何事啊?莫非是前方路線有變?還是發現了什麼異常?”
永珺與承影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堅定的眼神。由永珺率先開口,他撩袍端帶,跪倒在地,承影也隨之毫不猶豫地跪下。
永珺語氣沉穩,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懇切:“回皇伯伯,侄兒與晴兒格格自幼相識,多年來,深知其溫婉賢淑,品性端方,行事穩妥,心地純善。侄兒……傾慕晴兒已久,此心可昭日月!願娶晴兒爲嫡福晉,一生敬她、愛她、護她,絕不負她半分!懇請皇伯伯恩準,待南巡結束,回鑾京師之後,爲我二人賜婚!”
承影緊接着開口,聲音鏗鏘有力,如同金鐵交鳴:“皇上!臣赫舍裏·承影,蒙皇上與老佛爺天恩,自幼得以陪伴昭華公主左右,親眼見證公主成長。臣對固倫昭華公主之心,蒼天厚土,實所共鑑!臣願以此生性命與所有軍功榮耀起誓,此生必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守護公主周全,讓她永享安樂,絕不受絲毫委屈困擾!臣鬥膽,懇請皇上……將公主下嫁於臣!臣定當鞠躬盡瘁,以報皇恩浩蕩!”
兩人說完,皆伏地不起,屏息凝神,等待着御座之上那決定着他們未來命運的裁決。
御帳內一時陷入了寂靜,只有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帳外隱約傳來的篝火燃燒的嗶剝聲。乾隆看着跪在眼前,態度無比誠摯懇切的侄子和愛將,一個是他從小看着長大、文武雙全、寄予厚望的宗室棟梁,一個是他一手提拔、倚爲臂膀、戰功卓著的少年將軍,都是他極爲看重和信任的年輕人。而他們此刻求娶的,一個是老佛爺身邊最得臉、最疼愛的晴兒,溫婉懂事;一個是他親自撫養、視若珍寶、被稱爲“大清福星”的固倫昭華公主,聰慧明理。這實在是……
乾隆故意沉吟了片刻,看着底下兩人因緊張而微微繃緊的背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他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才緩緩開口道:“哦?求娶晴兒和昭華?”他拖長了語調,“永珺啊,晴兒那孩子,可是老佛爺的心頭肉,性子是極好的,只是……你這整日裏忙於公務,性子又沉悶,怕是會悶壞了晴兒吧?”
永珺心中一緊,連忙道:“皇伯伯明鑑!侄兒定會好生陪伴晴兒,絕不讓她感到無趣沉悶!”
乾隆又看向承影,挑眉道:“承影,你嘛,打仗是一把好手,朕是放心的。可這疼媳婦兒、哄人開心的本事,可有跟你這身武藝一起學來?朕的昭華,那可是金尊玉貴,心思靈巧,你可別日後只會跟她講排兵布陣,那朕可不依。”
承影立刻抬頭,目光堅定:“皇上!臣……臣雖不善言辭,但臣之心,天地可鑑!臣會用行動證明,絕不讓公主受半分委屈!公主喜讀書,臣便爲她尋遍天下孤本;公主愛清靜,臣便爲她守一方淨土!但凡公主所願,臣必竭盡全力達成!”
看着兩人急切表忠心的模樣,乾隆終於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好!看把你們急的!朕不過是逗逗你們罷了!”
笑聲過後,乾隆臉色一正,帶着帝王的威嚴與長輩的欣慰,朗聲道:“永珺與晴兒,承影與昭華,你們這兩對,皆是郎才女貌,性情相投,乃是天作之合!朕心甚慰!此事,朕準了!待南巡結束,回鑾京師之後,朕便親自下旨,爲你們賜婚!定要辦得風風光光,普天同慶,讓我大清上下,都沾沾這雙喜臨門的浩蕩皇恩與喜慶之氣!”
“謝皇伯伯/皇上隆恩!”永珺與承影大喜過望,心中巨石落地,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再次恭敬地伏地,響亮地謝恩。
這個消息雖然尚未正式對外公布,但御帳內的這番對話,很快便在隨行的核心幾人中間悄然傳開。昭華得知後,只是了然地微微一笑,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之中,繼續氣定神閒地翻閱着手中的書卷。晴兒則被永珺親自告知,頓時臉頰緋紅,心如鹿撞,眼中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與羞澀的喜悅。永琪、爾泰等人也紛紛尋了機會,向永珺和承影道賀,營地一角彌漫着歡快的氣氛。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爲此感到高興。紫薇在從一個小太監的竊竊私語中偶然聽聞這個消息後,獨自一人怔怔地站在自己帳篷的陰影裏,望着遠處那跳躍閃爍、仿佛在歡慶的篝火,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交織在一起,最終都化爲了難以言喻的酸澀與刺痛。同樣是情愫暗生,心中有所屬,她與爾康之間,卻隔着身份地位的鴻溝,前途未卜,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萬劫不復。而昭華與晴兒,卻能如此順理成章、光明正大地得到聖旨賜婚,未來一片錦繡坦途。這雲泥之別的命運,這鮮明到殘酷的對比,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冷長針,深深地、狠狠地扎進了她的心髒,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抽痛與無力。那名爲命運不公的怨懟與名爲嫉妒的毒火,在她心底那片陰暗的土壤裏,悄然滋生,瘋狂蔓延,幾乎要將她殘存的理智吞噬。南巡之路,不僅見證了愛情的甜蜜與圓滿,也如同一面清晰的鏡子,無情地映照出了人心的落差與難以填平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