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的正廳,燈火輝煌,卻照不進衆人心底。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偌大的廳堂裏,只聽得見燭火偶爾爆開的“嗶啵”聲,和蕭清宴那雙軍靴踩在地磚上,發出的、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噠、噠”聲。
每一步,都像踩在慕正德的心尖上。
蕭清宴在主位上落座,姿態隨意,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勢,仿佛他不是客,而是這座府邸、乃至這片天地的主人。
慕正德在他下首的位置,只敢坐半個臀部,腰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柳氏與慕明月更是連頭都不敢抬,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慕綰卿被安排在最末尾的位置,與主位隔着最遠的距離。低着頭,雙手絞着衣角,瘦弱的肩膀微微發抖,將一個初見天顏、不知所措的鄉野少女,演繹得淋漓盡致。
“慕大人,”蕭清宴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磁性,“不必拘謹。”
他越是這麼說,慕正德便越是拘謹,只能幹笑着應和:“王爺……王爺大駕光臨,是……是臣的榮幸。”
蕭清宴端起侍女奉上的茶,並未喝,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着浮沫。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在廳中掃過,最終,落在了慕正德身上。
“本王此次前來,是爲故人。”他淡淡道,“本王與令夫人沈氏,當年曾有過一面之緣。”
慕正德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爲了沈家!可沈家敗落多年,他究竟圖什麼?
“原來……原來如此,”慕正德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是臣……有眼無珠,竟不知內子有此福分。”
“福分談不上,緣分罷了。”蕭清宴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也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終於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直直地刺向了那個角落裏的瘦弱身影。
“你,就是慕綰卿?”
那一瞬間,慕綰卿感覺周身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幹了。
這道聲音,這個語調,和前世在奉先殿,將毒酒遞給她時,問出的那句“太後,請吧”,何其相似!
滔天的恨意,如同煉獄的岩漿,在五髒六腑中翻滾、咆哮!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抬起頭,用最惡毒的眼神,將他千刀萬剮!
但她不能。
她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恨意都壓回心底最深處。抬起頭,露出一張被嚇得毫無血色的小臉,那雙眼睛裏,盛滿了驚恐與茫然,就像一只被雄鷹盯上的、無處可逃的兔子。
“是……是……民女……是慕綰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結結巴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完美的表演。
蕭清宴看着她,鳳目微眯,看不出任何情緒。
一旁的侍女見狀,連忙上前,想爲慕綰卿面前的空杯續上熱茶。
就在此時,蕭清宴又開口了:“在鄉下的日子,很苦吧?”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慕綰卿緊繃的神經。
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那滾燙的茶水,被侍女注入杯中,又因她的顫抖而瞬間傾覆!
“啊!”
慕綰卿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整杯熱茶,朝着纏着紗布的手臂和衣裙,潑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
一道黑色的殘影,如閃電般劃過!
坐在主位上的蕭清宴,竟在瞬間便到了她的身邊!他沒有去管那只翻倒的茶杯,而是伸出手,住了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向後一帶!
滾燙的茶水,險之又險地潑在了她身前的地面上,冒起一陣白色的水汽。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誰也想不到,尊貴無比的鎮北王,會親自出手去救一個微不足道的少女。
而慕綰卿,卻在那只手握住她手腕的瞬間,如遭電擊!
溫熱的、帶着薄繭的觸感,從腕上傳來。這只手,曾經爲她,擋過射向宮門的冷箭;也正是這只手,親手將那杯毒酒,送到了她的唇邊!
惡心!
滔天的惡心與恨意,讓她幾欲作嘔!
大腦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掙脫!
“放開!”
她幾乎是本能地尖叫出聲,用力一甩,將自己的手腕從他的鉗制中掙脫出來,仿佛碰到了什麼最肮髒的東西。然後,像是被嚇傻了一般,踉蹌着後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看着蕭清宴,眼中滿是恐懼。
蕭清宴的手,還停在半空中。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起來。
看着自己空着的手心,又看了看地上那個嚇得快要失了魂的少女。
剛才……是怎麼回事?
在那一瞬間,握住她手腕的時候,竟有一種奇異的、荒謬的熟悉感。
太細了,這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可那骨骼的形狀,那肌膚的觸感,卻讓他心中某個沉寂了許久的角落,微微一動。
還有剛才那一聲尖叫,那不是僞裝出來的恐懼,而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真實的憎惡與抗拒。
爲什麼?
一個從未見過他的鄉野少女,爲何會對他的觸碰,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
這不合常理。
“綰卿!你瘋了!竟敢對王爺無禮!”慕正德第一個反應過來,嚇得魂飛魄散,厲聲呵斥。
“王爺恕罪!小女……小女自幼在鄉野長大,不懂規矩,驚擾了王爺,請王爺恕罪!”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蕭清宴收回手,眸色深沉,讓人看不透在想什麼。
“無妨。”他淡淡道,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是本王,唐突了。”
看着慕綰卿那只因剛才的拉扯而露出紗布一角的手臂上,“你這手,是之前受的傷?”
話題終於被引到了這裏!
慕正德聞言,如蒙大赦,連忙解釋道:“是……是小女前幾日頑劣,不慎碰傷了。府裏的胡大夫已經看過了,只是……只是說傷筋動骨,怕是會留下病根。”
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蕭清宴的臉色,試探着說道:“臣正打算,明日去請城南濟世堂的溫神醫來爲小女看看。聽聞那位溫神醫,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想來……定能藥到病除。”
“濟世堂,溫庭筠?”蕭清宴淡淡的說。
慕綰卿跌坐在地,低着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成了!
溫庭筠這個名字,終於被最合情合理地,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是是是,正是溫神醫。”慕正德忙不迭地回答。
蕭清宴“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重新走回主位,坐下,端起一杯新換的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今日叨擾已久,本王也該告辭了。”站起身,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慕大人,”走到門口,回頭,目光再次落在了慕綰卿的身上,那眼神,意味深長,“令嬡,好生照看。”
話音落,人已消失在門外。
直到那兩列黑甲騎士的馬蹄聲徹底遠去,尚書府內的衆人,才仿佛活了過來,一個個大口地喘着粗氣。
慕綰卿被青黛扶着,從地上站了起來。
低頭,看着自己剛才被蕭清宴握過的手腕。那裏的皮膚,仿佛還殘留着他那灼人的溫度。
她的眼中,再無半分怯懦與驚恐,只剩下冰封三尺的寒意。
蕭清宴,你開始懷疑了嗎?
很好。
這盤棋,若是讓你覺得太過輕鬆,那便太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