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叔的手指在空中虛劃出的那四個字 ——“別怕,有我們”
—— 沒有聲音,沒有光痕。
但林默就是 “看” 懂了。
不是眼睛看見的,是直接映在腦子裏的,像有人用指尖在他意識表層輕輕劃過。
巷子裏靜得嚇人。
穿黑夾克的外圍獵人癱在牆根,嘴角還在滲血,身體間歇性地抽搐,眼睛半閉着,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虎口上那只暗紅色的眼睛紋身,在昏暗中幽幽發亮,像某種不祥的烙印。
小周癱坐在地上,褲子溼了一小片,臉色慘白,牙齒打架的咯咯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他看看啞叔,又看看林默手裏的銀殼懷表,最後目光落在昏迷的獵人身上,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快要嚇背過去。
老拐從巷子口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獨眼掃過現場,啐了一口:“動靜大了點,啞子。”
啞叔沒反應,重新低下頭,雙手揣回袖子裏,又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的雕像。
陳伯和劉嬸隨後趕到。陳伯看了一眼林默手裏的懷表,又看看昏迷的獵人和癱軟的小周,眉頭擰成疙瘩。
“先回店裏。” 他沉聲說,“這兒不能久留。”
老拐彎腰,像提小雞一樣把那昏迷的獵人拎起來,甩在肩上。劉嬸走過去,把小周從地上拽起來,動作出奇地有勁 —— 完全不像個快七十的老太太。
“走。” 劉嬸的聲音很冷,那只受過傷的眼睛盯着小周,“敢喊,就讓你跟你奶奶病床做伴。”
小周渾身一哆嗦,閉緊了嘴。
一行人趁着夜色,快速穿過小巷,回到鍾表店。
店門關上,窗簾拉嚴。陳伯打開了工作台那盞綠色的台燈,昏黃的光暈只照亮桌面一小塊區域,把周圍襯得更加昏暗。
老拐把昏迷的獵人扔在牆角,找了根電線三兩下捆結實,又從他身上搜出手機、錢包、一把彈簧刀,還有一個小巧的黑色金屬盒 —— 約莫煙盒大小,表面光滑,沒有任何標識。
“這是什麼?” 老拐晃了晃盒子,沒聲音。
啞叔走過來,拿起盒子,在耳邊聽了聽,又用手指關節敲了敲。然後他看向陳伯,做了個 “開” 的手勢。
陳伯從工具堆裏翻出一個小巧的精鋼撬片,沿着盒子邊緣的細縫小心插入,輕輕一別。
“咔噠。”
盒蓋彈開。
裏面沒有機關,只有一張折疊得很整齊的紙,和一根…… 黑色的羽毛。
純黑色,羽軸泛着金屬光澤,和葉薇薇裙子上、陳伯師父盒子裏發現的一模一樣。
陳伯戴上老花鏡,展開那張紙。
紙上是一幅手繪的簡易地圖,線條很粗,但關鍵點標注得很清楚 —— 正是老城區那片待拆遷區域。地圖上,用紅筆圈出了一個點,旁邊寫了一行小字:
【三號點,入口在廢井下方,需骨鑰。】
“三號點……” 劉嬸湊過來看,聲音發緊,“跟我當年聽見的一樣。他們說‘這批送到三號點’,K 先生要親自處理。”
陳伯盯着地圖,手指在紅圈的位置摩挲。
“這裏,是老肉聯廠的舊址,現在蓋了物流園。但地圖標的點,不在物流園裏面,在旁邊…… 一片待拆的棚戶區。”
“他們知道入口在哪。” 老拐的獨眼閃着寒光,“而且已經拿到了‘骨鑰’的信息 —— 從銅殼懷表裏。”
“不一定。” 林默開口,把一直握在手心的銀殼懷表放在桌上,“他們偷走這塊表,是爲了讀取裏面的地圖。但剛才那獵人說,老大要‘活捉’我這種有潛力的‘食材’。可能他們自己讀取不了,或者…… 讀取不完整,需要我這個‘記憶刻痕’的能力者幫忙。”
陳伯拿起銀殼懷表,對着燈光仔細看。
表殼完好,沒有被強行撬開的痕跡。他試着打開表蓋,很輕鬆就彈開了。表盤內側,光滑如鏡,什麼都沒有。
“普通方法看不見。” 陳伯說,“得用你的能力。小林,你現在能行嗎?剛才在巷子裏……”
“我沒事。” 林默握了握拳。剛才啞叔出手太快,他根本沒機會消耗精神力,現在狀態反而比之前還好。而且背包裏的沙漏一直微微發熱,像在持續撫平他精神上的毛躁。
“試試。” 陳伯把懷表遞給他,“小心點,我師父留下的記憶很深,別被卷進去。”
林默接過懷表,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精神一凜。他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坐下,把沙漏從背包裏拿出來,放在手邊。淡藍色的沙子正在緩緩流動,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他閉上眼,雙手握住懷表,指尖輕輕按在表殼兩側。
集中精神。
淡藍色的流光,從指尖滲出,這一次比之前更細,更凝實,像一根發光的絲線,緩緩探入懷表的金屬外殼。
沒有粗暴地 “灌入”,而是 “融入”。
他感覺到了。
懷表內部,像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潭水是記憶的沉積,層層疊疊,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最表層是近期被觸摸、被攜帶的瑣碎畫面:陳伯擦拭表殼,放進櫃台,小周偷看,黑夾克獵人撬窗取走……
林默的意識像一尾魚,輕輕擺尾,潛入下一層。
這一層厚重許多,帶着時間的包漿。是陳伯師父生前佩戴這塊懷表的日常:修表、喝茶、在燈下翻閱古籍、偶爾對着空氣喃喃自語…… 畫面泛黃,帶着老膠片般的顆粒感。
再往下。
記憶的潭水變得冰冷、滯澀,像深水區的暗流。這裏封存着更久遠、更沉重的片段。
林默 “看” 見了。
一個深夜,油燈如豆。
陳伯的師父 —— 那時候還是個中年人,背還沒佝僂 —— 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桌前,手裏拿着鑿子和極細的刻針。他臉色慘白,額頭上全是冷汗,握刻針的手在劇烈顫抖,但眼神異常專注,甚至帶着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
他面前攤着一張發黃的圖紙,上面畫着復雜的線條和標注,正是老城區地下的結構圖。其中一個點被朱砂重重圈出。
師父拿起銀殼懷表,打開表蓋,用刻針的尖端,對準表蓋內側光滑的金屬面。
他沒有直接刻,而是先閉上了眼睛,嘴唇翕動,念誦着某種古怪的音節。那音節不似人語,低沉、含混,帶着詭異的韻律。
隨着念誦,他握刻針的手指,指尖竟然滲出一點極其黯淡的、近乎灰白色的光。
然後,他開始雕刻。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刻劃,刻針的尖端甚至沒有接觸金屬表面。但那灰白色的光,卻隨着他手腕的移動,一絲絲、一縷縷地 “沁” 進了表蓋內側,形成復雜的花紋和線條 —— 正是那張地圖的微縮版。
雕刻的過程極其緩慢,每一筆都像是在透支生命。師父的汗水大顆大顆滾落,臉色從慘白變成灰敗,最後甚至泛起一層不祥的死灰色。
終於,最後一筆完成。
地圖完整地 “印” 在了表蓋內側,閃爍着微弱的灰白光澤,隨即隱沒,仿佛從未存在過。
師父猛地吐出一口血,鮮血噴在桌面的圖紙上,迅速洇開。他癱倒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開始渙散。
這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身影站在門口,背光,看不清臉,只能看出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師父艱難地轉頭,看向門口,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你來了……” 他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地圖…… 我刻進去了…… 按約定…… 放過我孫子……”
門口的男人沒說話,只是慢慢走進來,走到油燈光暈的邊緣。
林默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很普通的中年人長相,沒有任何特點,扔人堆裏瞬間就會忘記。但那雙眼睛 ——
空洞。
什麼都沒有的空洞。
是那張老照片上,站在陳伯右邊,那個叫吳明的年輕人。幾十年過去,他容貌老了,但那種空洞的眼神,絲毫未變。
吳明走到桌邊,低頭看着那張染血的圖紙,又看了看師父手裏握着的懷表。
“辛苦了,師兄。” 他開口,聲音平平,沒有任何情緒。
“你答應過的……” 師父死死攥着懷表,指節發白。
“當然。” 吳明伸出手,“懷表給我,我保你孫子平安長大,像正常人一樣,不會‘被遺忘’。”
師父盯着他,眼神掙扎,最後,還是顫抖着,把懷表遞了過去。
吳明接過懷表,打開表蓋,看了一眼內側。那灰白色的地圖紋路,在他眼中清晰顯現。
他點了點頭,合上表蓋。
“謝謝。” 他說。
然後,他抬起另一只手,五指張開,輕輕按在了師父的頭頂。
師父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瞬間瞪大,瞳孔裏倒映出吳明那雙空洞的眼睛。他的嘴巴張開,似乎想喊,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吳明的掌心,泛起一層極淡的、暗紅色的光暈。
師父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皮膚下的血管詭異地凸起、蠕動,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被強行抽離。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神中的神采飛快消散,最後凝固成一片死寂的茫然。
幾秒鍾後,吳明收回手。
師父癱在椅子上,頭歪向一邊,眼睛還睜着,但裏面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記憶,沒有意識,甚至沒有 “存在” 過的痕跡 —— 他變成了一個徹底的 “空殼”。
吳明拿起懷表,又看了一眼,然後從懷裏掏出另一件東西。
也是一塊懷表,但款式更新,似乎是近代的產物。
他打開那塊新懷表,將銀殼懷表的表蓋內側,對準新懷表的表盤。
暗紅色的光,再次從他掌心涌出,包裹住兩塊懷表。
林默 “看” 見,銀殼懷表內側那幅灰白色的地圖紋路,像活過來一樣,開始緩緩 “流動”,一絲絲地被抽離,注入那塊新懷表的表盤。
轉移記憶。
吳明在復制地圖。
不,不止是復制。
在轉移的過程中,那暗紅色的光,像有生命的觸須,悄然侵蝕、修改着地圖的某些細微部分。原本筆直的線條變得曲折,關鍵的標記點位置發生了微妙的偏移……
他在篡改地圖!
林默的心髒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