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梯的嗡鳴漸漸平息，只剩下風拂過沙地的輕響。
穿銀灰色連體服的人走得很慢，腳下的懸浮鞋幾乎不沾地面，像在貼着沙子滑行，每一步都帶起細小的沙粒，又被風溫柔地吹散。
商雲敘握緊工兵鏟的手沁出了汗，鏟柄的鏽跡蹭在掌心，有點刺癢。
他能感覺到身後的煤球繃緊了身體，冰藍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來人，喉嚨裏的“嘶嘶”聲像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別緊張。”他低聲對煤球說，聲音有點發緊，更像在安慰自己。
直播間的彈幕刷得飛快，比他的心跳還急。
【遊客159：臥槽，真來人了！不會是星際警察吧？】
【綠葉11：掃描儀……他在掃描土地？他想幹什麼？】
【星軌734：C-17型星艦多用於資源勘探，非執法單位。】
【新遊客28：好緊張好緊張，他會不會傷害主播啊？】
商雲敘沒看彈幕，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來人身上。
對方走到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停下，舉起手裏的掃描儀晃了晃——那東西像個扁平的金屬板，屏幕上閃爍着綠色的數據流，正對着剛翻過的土地。
“檢測到有機活性反應。”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從頭盔裏傳出來，帶着點機械的失真感，“S-739……居然真的有活物。”
商雲敘沒說話，只是抿緊嘴唇，把工兵鏟往身前挪了挪，擺出防御的姿態。
他能看到對方頭盔面罩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穿着舊背心，沾着泥土，像個剛從地裏刨出來的土豆。
那人似乎笑了笑，雖然隔着頭盔看不到表情，但聲音裏帶了點暖意：“別緊張，我不是來搗亂的。”
他抬手按了按頭盔側面，面罩“嘶”地一聲滑開，露出一張曬得黝黑的臉。
是個中年男人，眼角有很深的紋路，笑起來會擠成兩道溝壑，像被風沙刻出來的。他的眼睛很亮，帶着點疲憊，卻藏着股溫和的勁兒，不像壞人。
“我叫老張，跑星際貨運的。”男人指了指身後的星艦，“路過這片星域，收到個奇怪的信號，說是有‘異常生物活動’，就過來看看。沒想到……”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新翻的土地上，最後定格在那顆嫩黃的土豆芽上，眼睛猛地睜大了，“這是……土豆？”
商雲敘愣了愣。老張？這名字怎麼聽着有點耳熟……哦，是之前設定裏提到的星際貨運司機！他心裏鬆了口氣，握着鏟子的手鬆了些：“嗯，昨天剛種的，今天就發芽了。”
“昨天種的？”老張往前走了兩步，蹲下身仔細打量那顆嫩芽，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不可能……這破地方的土，石頭都長不出根，你這土豆……”
他突然停住了，手指懸在離嫩芽幾厘米的地方，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驚訝，又像懷念，最後都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多少年沒見過這玩意兒了……上一次見，還是在我老家的全息相冊裏。”
商雲敘看着他的表情，心裏的戒備又鬆了些。他能感覺到，這人身上沒有惡意，只有一種沉在歲月裏的柔軟。
“我叫商雲敘，算是這顆星球的……主人吧。”他撓了撓頭，把工兵鏟放下，“你要是不嫌棄，進來歇歇腳？我剛弄了點幹淨水。”
老張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裏的驚訝更濃了：“你真在這住？”見商雲敘點頭，他又笑了，眼角的紋路更深了，“行啊小夥子，有魄力。那我就不客氣了，正好星艦的水循環系統壞了，想討點水喝。”
商雲敘笑了，轉身往倉庫走，煤球立刻跟了上來，卻還是警惕地回頭看了老張兩眼，像個盡職的門衛。
老張跟在後面，目光不住地往地裏瞟，看到撒了黑麥草種子的地塊時，又忍不住嘖嘖稱奇。
“你還種了黑麥草？”他快走兩步跟上商雲敘，“這草能固沙，以前我爺爺說過，他們那時候改造沙漠就靠這玩意兒。”
“綠葉11告訴我的，說能改善土壤。”商雲敘隨口答道。
“綠葉11？”老張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你開着直播呢？”
“嗯，”商雲敘指了指手腕上的手環，“靠這個賺點‘情緒值’，能換點種子工具什麼的。”
老張了然地點點頭，沒再多問，只是看着周圍的廢墟時，眼神裏多了點說不清的東西。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丈量這片土地的每一寸，又像是在回憶什麼被遺忘的往事。
到了倉庫，商雲敘用過濾裝置接了碗水遞給老張。水雖然還有點淺黃，但已經清澈見底，映着窗外的晨光，像盛了一碗碎金子。
老張接過去，沒立刻喝，而是先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又用手指沾了點嚐了嚐，然後才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他抹了把嘴，長長地舒了口氣，眼裏居然有點紅：“多少年沒喝過帶‘土味’的水了……星際裏的循環水，淨是消毒水味，喝着跟灌機油似的。”
商雲敘被他逗笑了：“你要是不着急走，中午我給你弄點‘好東西’。”
“哦？”老張挑眉，“什麼好東西？”
商雲敘神秘地笑了笑，指了指倉庫角落的一個木箱：“昨天翻出來的，好像是以前實驗基地剩下的壓縮蔬菜幹，不知道還能不能吃。”
老張的眼睛亮了：“蔬菜幹？正經蔬菜做的？”見商雲敘點頭，他立刻拍了拍大腿，“那我今天說什麼也得嚐嚐！多少年沒吃過‘正經菜’了，全靠營養劑吊着命，嘴裏都快淡出鳥了。”
他的語氣帶着點誇張的抱怨，卻讓商雲敘心裏一動。他想起系統說的“失感症”，眼前的老張雖然看着挺正常，但說話時的情緒波動很淡，像被蒙了層紗的燈，亮得不真切。
倉庫裏的氣氛漸漸放鬆下來。老張從星艦上拿了點東西——一小包能量塊，說是給煤球的；還有個巴掌大的金屬球，說是簡易報警器，“這地方不太平，夜裏要是有異獸靠近，它能響。”
商雲敘收下東西，心裏暖暖的。他找出昨天剩下的黑麥草種子，和老張一起坐在倉庫門口的石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老張說他跑貨運跑了快二十年，從聯盟中心星到邊緣殖民星，什麼樣的星球都見過，卻從沒見過有人在S-739這種地方種地。“你圖啥啊？這裏又偏又窮，連口幹淨水都沒有。”
商雲敘看着地裏的嫩芽，陽光照在上面，嫩黃的芽瓣似乎又舒展了些：“就圖個踏實。以前在老家種地，覺得累，現在才發現，看着東西一點點長出來，比啥都讓人心裏舒服。”
老張沉默了，他看着遠處的金屬骨架，又看看眼前的土地，突然輕輕嘆了口氣：“你說得對……踏實。現在的日子過得跟飛似的，快得讓人抓不住，連停下來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我兒子……前兩年得了‘失感症’，整天對着牆發呆，連我是誰都快忘了。醫生說沒法治，只能靠自己……”
商雲敘沒接話，只是把手裏的種子往老張面前遞了遞：“要不，你帶點種子回去？找個花盆種種試試？說不定……”
老張看着他手裏的黑麥草種子，愣了半天，突然笑了，眼角的紋路裏盛着點水光：“好啊，試試就試試。說不定我家那小子，看到這玩意兒能想起點啥呢。”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種子，用個小袋子裝起來，貼身放好，像揣着個稀世珍寶。
直播間的彈幕安靜了很久，久到商雲敘以爲大家都走了，才看到一行行緩慢飄過的字。
【星軌734：情緒波動記錄異常。】
【綠葉11：……有點想哭。】後面跟着個哭臉表情。
【遊客159：……老張大叔挺不容易的。】
【新遊客28：主播……你能治好他兒子嗎？】
商雲敘看着彈幕，心裏沉甸甸的。他不知道能不能，但他知道，手裏的種子，腳下的土地，或許真的藏着某種能“喚醒”什麼的力量。
就在這時，老張的終端突然響了，是個急促的提示音。他看了一眼，臉色微變：“不行，我得走了，前面星系有貨運管制，再不走就趕不上了。”
他站起身，往星艦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對着商雲敘揮了揮手：“小子，好好種！等我下次路過，來吃你種的土豆！”
“好！”商雲敘笑着點頭，“我給你留最大的！”
老張的星艦緩緩升空，引擎的轟鳴越來越遠，最後變成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際。沙地上只留下一個淺淺的懸浮梯印記，很快就被風吹來的沙子填滿，像從未有人來過。
商雲敘站在倉庫門口，看着星艦消失的方向，手裏還握着那把工兵鏟。煤球蹭了蹭他的褲腿，他低頭摸了摸小家夥的頭，突然覺得，這顆荒蕪的星球，好像沒那麼孤單了。
他拿起手環，看着上面的情緒值——已經漲到了97點。更讓他驚訝的是，在線人數變成了12。
新的觀衆沒有說話，但那12個亮着的頭像，像12顆星星，懸在虛擬的夜空裏，溫柔地注視着這片剛剛萌發生機的土地。
風又起了，吹過新翻的土地，帶着草種的氣息，也帶着點遙遠星系的風塵。
商雲敘低頭看向那顆土豆芽，它好像又長高了一點點，嫩黃的芽瓣舒展開來，泛着點淡淡的綠。
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而在遙遠的星際貨運航道上，老張摸着貼身放着的種子袋，看着窗外飛逝的星雲，原本有些麻木的眼神裏，第一次染上了點名爲“期待”的色彩。
他想，等下次再來，一定要看看那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能長出一片綠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