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日,蕭歸雲未曾回府,明嫺則日日待在蕭老夫人的集福堂,經常半夜才回去。
起因是家宴那晚,明嫺送老夫人回屋,承諾第二日再來陪伴。
誰知老夫人半夜醒來,看到桌上備好的衣料,想起了自己要做衣服之事,當場鬧騰了起來。
她拿着布料執意去找明嫺,說要連夜爲孫媳婦做衣裳。
劉婉茹和寧遠侯都被驚醒,齊齊趕了過去。
二人好說歹說都無用,無奈之下,只得派人喊來明嫺,讓她留在集福堂安撫老夫人。
劉婉茹擔心夜夜如此鬧騰,便讓明嫺每日來給老夫人作伴。
明嫺乖巧應下。
今晚,她爲了哄老夫人開心,特地讓人尋來最新的話本子,親自念給老夫人聽。
老夫人聽的眉開眼笑,到了時辰也不願休息。
明嫺讀到凌晨,老夫人聽完了整本,總算心滿意足入睡了。
一直伺候老夫人的池嬤嬤見外面天色已晚,陰風大作,隱約有下雨之勢,便勸明嫺在集福堂休息。
明嫺搖搖頭,“嬤嬤的好意我心領了。”
“只是我要回去給蕭郎抄經,不便留宿。我總擔心他的亡靈無法得到超度,一日不抄就心頭難安。”
池嬤嬤不好再挽留,提着燈籠將主仆二人送至門口,把燈籠遞給了采薇。
回程路上,陰風呼嘯,道邊樹木譁啦作響,采薇有些膽怯,提燈籠的手不停發顫。
未幾,疾風裹着雨水紛揚落下。
采薇戰戰兢兢撐起了傘。
明嫺接過燈籠,輕拍她的手背。
“別怕,這裏是侯府,守衛森嚴,不會有壞人進來的。”
采薇帶着哭腔道:“小姐,道理我懂,可我就是怕黑。”
明嫺無奈,道:“那你挽着胳膊跟緊我。”
采薇手撐傘,一手挽着明嫺的胳膊,小步往前挪,不斷驚恐地四下張望。
二人行至後花園的池塘邊,雨水從水滴變成了銀線,越來越急。
柳條被狂風揚起,掃過采薇的發髻,勾住了她的發簪。
采薇感到頭發一陣發緊,好似有人在抓她的腦袋,嚇得扔掉傘,尖叫着一路狂奔向前。
“鬼啊……有鬼……”
明嫺驚喊:“采薇,別跑。”
她忙提着燈籠去追,着急之下踩到自己的裙角,絆倒在地,燈籠滾落一則,當場熄滅。
再抬頭,采薇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暗夜中。
被扔在地上的油紙傘,不知何時被風卷進了池塘中。
明嫺試着爬起來,發現膝蓋生疼,她咬牙站起來,邊走邊喊:“采薇,采薇。”
蕭歸雲送走二皇子,回到翰林院,整理好雜亂的檔案,想到自己三日未歸,也該回去向寧遠侯服個軟,再好好沐浴休整一番,便策馬回了府。
剛到府門口,雨點就砸了下來,守門小廝接過繮繩,給蕭歸雲遞上了一盞燈籠,一把油紙傘。
蕭歸雲沒接燈籠,只撐着傘,不疾不徐地走向聽雨軒。
走到半路,便在黑沉的雨幕中,看到一道白色的纖瘦身影踉蹌着跑了過來。
對方未撐傘,未提燈籠,冒着雨,一路跑一路呼喊采薇。
她似乎腿腳不便,跑得跌跌撞撞,沒幾步就跌倒了,這次似乎扭傷了右腳踝,痛的蜷曲在地上,微微顫抖。
他隱在廊檐的陰影裏,就這樣靜靜欣賞,唇邊勾起玩味的笑意。
看人在困境中狼狽掙扎,果然比觀賞掉入陷阱的困獸更有趣。
地上的人緩了許久才坐起身,揉了揉腳踝,幾次嚐試站起來,都以失敗告終。
最終,她扶着身旁的樹幹,借力站了起來,拖着傷腿,繼續狼狽前行。
他站着沒動,無聲看着纖細的身影朝着自己走來。
對方大概發現了站在暗處的自己,嚇得猛然頓住,抓起地上的一截枯枝,顫顫巍巍大喊。
“不管你是誰,休要站在那裏裝神弄鬼,這裏是侯府,快滾。”
他故意以傘遮臉,往前邁了兩步,對方嚇得驚叫出聲,扔掉枯木,轉身就跑。
奈何實在跑不快,又摔倒了,坐在地上掙扎着驚恐後退,蒼白着臉,不停哭喊:“別,別過來。”
他揚起傘,露出自己的臉,走到對方面前,似笑非笑道:“文姑娘,是我。”
他又聞到那股淡雅馨香,似有似無,和雨霧一起縈繞在鼻尖。
這味道依舊讓他生不出厭惡,反倒覺得理應如此。
在此距離下,他理應聞到,就如贈衣袍那次。
她看清他的臉後,當即面紅耳赤,坐起身,抱着雙膝,側過了臉,努力掩蓋自己的窘態。
“世子爺,妾身,妾身不知道是你……剛才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夜雨中,他手執油傘,隔着雨簾,居高臨下睥睨着坐在地上的人兒,並無半分爲其遮雨之意。
“文姑娘爲何半夜冒雨在此?”
語氣不帶任何關切,只有純粹的審問。
她好像被他冷淡的態度刺到了,聲音染上了委屈的哭腔。
“妾身陪完祖母,想回去給蕭郎抄經,誰知走到半路,采薇的發簪被柳枝纏住了。”
“采薇以爲是鬼,扔下傘就跑了,妾身想去追她,又不小心摔倒了……”
她停了下來,鼓起勇氣,仰起頭,小聲懇求:“世子爺,你能扶妾身一把嗎?”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一身素衣被雨水浸透,恍若薄紗般貼在身上。
他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廟會上見過的白玉神女,以白瓷燒制,形神兼備,姿態曼妙。
從家宴那一次,他就發現,她身上有種魔力,每當她用那雙氤氳着水汽的杏眸誠心哀求時,總能輕易攪動人心。
就如現在,她如跌入泥濘的神女,在雨中瑟瑟發抖,仰着頭,顫抖着長睫,無助地懇求他伸出援手。
他不受控地伸出了手。
骨節分明的長指須臾間便被雨水打溼。
她並未去握他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一小片衣袖,試圖借力起身,卻在站起來的一刹那,傷腿一軟,踉蹌着跌進了他的懷中。
蕭歸雲愣怔了。
懷中人渾身冰涼而細膩,觸感竟真與上好的白瓷無異。
只是這尊“白瓷”內裏,藏着一顆如擂鼓般急促跳動的心跳,透過溼透的衣料,清晰地傳遞過來。
似是嚇壞了,只一瞬,她便掙脫出來,慘白着臉,站在雨中不停顫抖着道歉。
“世子爺,對不起,妾身不是故意的……”
他垂眸,目光無意瞥到她的心口位置,呼吸不由一窒,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眉間。
煩躁於自己剛才的失控,更煩躁這超出預料的意外場面。
他移開視線,將傘遞到她手裏,冷冷擠出了一句,“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