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劉婉茹早早起身梳妝妥當,叮囑全府上下:今日禮部來人,務必謹言慎行。
早膳結束後,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才有丫鬟來報,禮部兩位老臣已到正廳。
劉婉茹忙整頓衣飾,前去接待。
蕭默的身份毋庸置疑,核查不過是走個過場,三人品茶閒談,氣氛融洽。
“母親——”
女子的哭喊聲如利刃,狠狠劃破了正廳的融洽。
劉婉茹心頭一沉,暗思不妙。
一抬眼,果然,明嫺雙眼紅腫,在采薇的攙扶下踉蹌過來了。
兩位禮部老臣在葬禮上見過明嫺,當時明嫺帶着喪帽,遮住了大半張臉。
二人不敢冒昧確定,互看一眼,問:“這是少夫人?”
劉婉茹放下茶盞,強行穩住心神。
“正是序兒的遺孀。”
說話間,明嫺進了屋,撲通跪下,淚如連珠,不斷墜下。
“母親,求您幫幫蘭君。”
“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
劉婉茹起身迎上去,扶住了明嫺的手,“快起來,誰欺負了你,快告訴母親。”
“昨夜蕭郎入夢,說他被困別院,孤寂難耐。”明嫺不願起身,泣不成聲。
“他說……說想念蘭君和母親,盼着咱們娘倆都能去別院陪他,如此……他就不用在九泉之下獨受淒苦......”
劉婉茹扶着明嫺的手微微一顫。
這賤人,竟敢在禮部老臣面前給她出難題。
她正要出言反駁,明嫺又哽咽着繼續道:“蘭君自是願意去別院守孝,餘生日日陪伴蕭郎。“
“可母親還要掌管這偌大侯府,即便有心,也不能拋下這一大家子不管?”
“蘭君細想一番,蕭郎生前待您如生母,斷不會提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要求。想來他夢中提及的‘母親’,應該是先夫人。”
劉婉茹暗鬆一口氣,看來這賤人還算明白輕重。
明嫺抬起淚眼,抽了抽鼻子,再次張口。
“可先夫人離世多年,怕是早已輪回轉世,又如何去陪蕭郎?”
“蘭君思來想去,忽然記起,蕭郎在大婚之夜告訴過妾身,先夫人曾爲他雕過一尊木像。蘭君在想,若將木像請到別院供奉,應當能全了他的思母之心,讓他在九泉之下得到慰藉。”
她一字一句懇求,“蘭君鬥膽,求母親成全,準許蘭君帶着木像去別院了此殘生。”
劉婉茹差點咬碎銀牙。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圈套!
這賤人!句句都是情誼,字字暗示遺產。
這哪是來要木像,分明是來要遺產的。
木像是蕭序遺產,給了就等於承認對方的繼承權,當着禮部官員的面,哪能只給一樣,不給其他?
若不答應,她苛待寡媳的惡名被禮部老臣看在眼裏,遭人非議不說,給劉家女抹了黑,皇後第一個饒不了她。
她捏着帕子,遲遲不說話。
兩位老臣都是人精,早已看出這場內宅爭鬥的玄機。
其中一位老臣幹咳一聲,提醒道:“按《大昭律·戶婚》,嫡子亡故,其承繼之母嫁,當由嫡媳全權接管。少夫人若是只取木像不取其他,傳出去,難免引人非議。”
另外一位接道:“此言不虛,若是傳到御史耳裏,少不參侯府'侵占嫡媳產業'得罪名,屆時定會損了侯府名聲。”
劉婉茹聽的喉嚨一陣腥甜。
她當然明白這些道理,蕭默承位在即,於情於理,她都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侯府深陷醜聞。
她只是,實在不甘心。
“幸得兩位大人所言極是。不過序兒的遺產,妾身早已命人整理,便是無人提及,妾身也是要今日交給蘭君的。”
劉婉茹強行擠出一絲慈笑,虛扶明嫺起身。
“你對序兒情深義重,母親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序兒生母留下的東西,不止這一件木像,其他的遺產你也正好一並帶走。”
“蘭君多謝母親成全。”
明嫺長長抽噎一聲,深深伏地拜謝後,這才順勢起身,低頭拭淚。
她攥緊手中帕子,轉身對桑嬤嬤道:“去,將虞夫人留給世子的那些田莊、鋪面、別院的契書,連同珠寶古玩和那尊奇楠木像,一並交給少夫人。”
桑嬤嬤心慌意亂,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劉婉茹趁機使了一個眼色,桑嬤嬤頓時明白。
她倉惶跪下,懇求道:“夫人恕罪,遺產繁多,老奴尚未來得及清點完畢,求夫人再寬限幾日.....”
“好你個偷懶的老奴!”劉婉茹怒斥,“幾日前交代你的事,你居然拖到現在沒辦好,我要你何用!”
明嫺知道,這不過是主仆二人的雙簧戲。
不過,總要留點時間,才能把吃進去的吐出來。
她理解。
她小步上前,溫聲勸阻,“母親息怒,桑嬤嬤年事已高,您何必苛責。蘭君查過黃歷,五日後正是遷居吉日,再等幾日也無妨。”
劉婉茹聽到此話,差點嘔血,卻不得不順勢下坡。
“既然蘭君親自爲你說話,那就給你五日時間清點,到時還辦不妥,立刻發賣出府!”
桑嬤嬤連連磕頭感謝,慌忙退下。
見事情了結,明嫺也趁機施禮告退。
劉婉茹強打精神應付完兩位禮部老臣,將人送走後,回到錦華院,抓起桌上花瓶,狠狠砸在牆上。
瓷片四濺。
她面目猙獰,雙目通紅,“賤人!賤人!好一個以退爲進!”
她以爲對方堅持留在侯府,是不願青燈古佛,貪圖侯府的富貴生活。
沒想到,對方真正圖謀的,是蕭序的巨額遺產。
她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對方連續算計兩次。
終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簡直荒謬!
桑嬤嬤被劉婉茹駭人的樣子懾住,小心上前安撫。
“夫人息怒,眼下咱們得想法過了這一關,不能讓外人知道,那些遺產……”
後面的話,她實在不敢說。
劉婉茹忽然詭異地平靜下來。
“遺產都給她,把替換的全還回去。去找個手藝好的匠人,用尋常香木仿造一尊木像,務必做到以假亂真!”
桑嬤嬤驚愕,“夫人,你當真要將東西都給她?”
劉婉茹狠辣冷笑,“她一個孤女,以爲拿着東西躲到別院就有恃無恐,真是可笑。我要她有命拿,沒命享!”
“等她籤字過戶,帶着遺產搬去別院,我要她‘睹物思人’過度,留下遺書‘殉情’。”
屆時,這些產業,自然會名正言順地回到她手裏。
桑嬤嬤立馬頓悟,“夫人英明,老奴這就去辦。”
*
明嫺躺在屋內貴妃椅上,幽幽感慨:“不出意外,這是我騙到的最大一筆遺產。”
采薇還沉浸在剛才的震撼中無法自拔。
明嫺一句一圈套,公然設下陷阱。
兩個禮部老臣都看出了明嫺的心思,卻不得不當明嫺的幫凶。
劉婉茹毫無還手之力,咬牙跳進陷阱,還要強撐着配合着唱完這場大戲。
她遞上一條冷帕子給明嫺。
“你剛才沒看到,劉婉茹的雙手恨不得把帕子攥碎。”
明嫺懶洋洋地接過帕子敷在眼上,熱脹霎時緩解不少。
“拿到遺產只是開始,在別院平安活到老才是本事。”
“根據我多年所見所聞,高門深院之中,像我這種孤女遺孀,只要獨居落單,很容易因思念亡夫殉情而去。”
“屆時,非但沒人爲孤女伸冤,還會誇贊孤女忠貞。”
“事後,當家主母既鏟除了眼中釘,又能借此討要一塊貞節牌坊立於家祠,光耀門楣。”
采薇欽佩不已,“既然你猜到了侯夫人要如何出手,一定想好了對策,對不對?”
“對策自然是有。”
明嫺忽然沉默了,許久後,用極輕的聲音,低喃道:“不過這計策,是我親眼看到那些“被殉情”女子的屍身後才想出來的。”
即便遮住了雙眼,采薇還是從明嫺臉上看到一種真切的悲憫。
這是她第一次在明嫺身上感受到這種情緒,不是演戲,不是撒謊,真實發自內心,甚至濃烈到讓她感同身受。
她有些恍惚。
一個桃李年華的姑娘,到底經歷過什麼,才會變成人人唾罵的‘赤練仙’?
時間好似靜止。
采薇驟然想起一件小事。
來京路上,某天,她進屋伺候明嫺起床,當時明嫺正在擁着被子發呆。
她喊了三聲,明嫺才回神。
她詢問明嫺在想什麼?
明嫺笑着打趣一句:“我在想,我若真是你家小姐多好。”
當時她不以爲意,只當是一句閒話。
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這句話別有深意。
'赤練仙'當時是在羨慕一生清白幹淨的文蘭君嗎?
這個問題如巨大的濃霧,在心底不停徘徊,迅速吞噬了所有光亮。
這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她心裏黑壓壓的,悶悶的,整個人也沉悶了下來。
“五日後,我去接收遺產時,你去喊族長,我要當衆唱完最後一場大戲。“
“從此,劉婉茹不僅不敢動我,還要日日祈禱我在別院平安活着,千萬別想不開殉情。”
采薇被聲音拉回現實,發現明嫺還是一貫的慵懶神態,剛才的悲憫仿若幻覺。
她沒繼續追問要唱什麼,而是順從地點頭,“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