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偌大的楊府浸染得一片沉寂。
顧婉虞躺在冰冷的拔步床上,毫無睡意。
白日裏,那些旁支夫人們綿裏藏針的話語,
一句句,一字字,還在耳邊回響。她應付得滴水不漏,
甚至還巧妙地讓對方吃了暗虧,可此刻夜深人靜,
那份周旋後的疲憊,卻如潮水般涌上,讓她心口發悶。
十年癡心,換來一句“令人作嘔”,被家族當作棄子般嫁入這深宅大院。
她原以爲自己的心早已被那場大火燒成了灰燼,不會再有任何波瀾。
可這幾日,從新婚夜的錯愕,到老夫人的試探,
再到今日的刁難,她像一個提線木偶,
被命運推着走上一個又一個戲台。演得再好,終究是戲。
戲散了,人就空了。
“碧桃?”她輕聲喚道。
外間守夜的碧桃立刻有了動靜,披着衣服進來,
“小姐,您醒了?可是要喝水?”
“不必了。”顧婉虞坐起身,月光透過窗格,
在她素色的寢衣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有些睡不着,想去院裏坐坐。”
碧桃有些擔心,“夜深露重,小姐身子弱,仔細着了涼。”
“無妨,我帶上小爐,煮一壺熱茶。”
說罷,顧婉虞便自顧自地起身,從妝台下的箱籠裏,
取出一套小巧的紫砂茶具。那還是她未出閣時,
在江南的集市上淘來的,樣式古樸,
並非什麼名貴之物,卻是她心愛之物。
碧桃見她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勸,
利索地取來一件披風爲她系上,又幫着抱了小紅泥爐和一罐銀骨炭。
主仆二人來到院中。
院裏種着幾株夜來香,晚風一吹,清冽的香氣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石桌石凳尚帶着白日的餘溫,碧桃手腳麻利地生了爐火,
不多時,紅泥爐中的銀骨炭便燒得透亮,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顧婉虞挽起袖子,親自取來山泉水注入陶壺。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每一個步驟都帶着一種沉靜的韻律。
洗茶、溫杯、沖泡,仿佛在進行一場莊重的儀式。
這是她一個人的儀式,用以對抗內心的荒蕪。
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便從壺嘴溢出,
與夜來香的香氣交織在一起,驅散了深夜的寒涼。
碧桃打了個哈欠,強撐着眼皮,
“小姐,這茶聞着真香,是什麼茶呀?”
“是我從家裏帶來的雲霧茶。”
顧婉虞輕聲說,將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寵上,
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豬瞬間變得油亮。
她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湯色澤清亮,入口微苦,而後回甘。
苦澀的人生裏,總要自己尋一點甜。
就在她端着茶杯,出神地望着杯中沉浮的茶葉時,
一道頎長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通往後院的月亮門下。
那身影融於夜色,若不是他動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
碧桃嚇了一跳,剛要出聲詢問,卻在看清來人時,
猛地將驚呼咽了回去,臉色煞白地垂下頭,大氣不敢出。
顧婉虞的心也跟着一緊。
是楊慎之。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墨發未束,隨意披散在肩頭。
褪去了白日裏家主的威嚴與疏離,
月光下的他,輪廓柔和了幾分,卻更顯深沉莫測。
他怎麼會在這裏?
這處“婉居”雖是主院,卻偏安一隅,
是他特意爲她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安排的清靜之所。
他自己的書房和臥房,都在前院。除非刻意,否則絕不會路過這裏。
顧婉虞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
她緩緩起身,朝着他的方向屈了屈膝,聲音清淡如水:“家主。”
楊慎之沒有應聲。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石桌上那套簡樸的茶具上,
又掃過那只燒得正旺的小紅泥爐,
最後,才定格在顧婉虞那張被月光和炭火映照得明明滅滅的臉上。
她似乎比初見時更瘦了些,下巴尖尖的,
一雙眼睛在夜色裏,亮得驚人,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碧桃緊張得手心冒汗,恨不得自己能當場消失。
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家主又一言不發,這氣氛實在太過詭異。
就在顧婉虞以爲他會像前幾次見面那樣,
要麼轉身離去,要麼說幾句客套話時,
楊慎之卻邁開步子,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他沒有在她面前停下,
而是走到了她對面的石凳前,撩起衣袍,坐下了。
“……”
顧婉虞徹底怔住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
兩人隔着一張石桌,相顧無言。
只有爐火噼啪作響,壺裏的水咕嚕咕嚕地冒着熱氣。
楊慎之就那麼坐着,既不說話,也沒有看她,
只是目光幽深地望着院牆一角的暗影,
仿佛在思考什麼國家大事。
可他越是這樣,顧婉虞的心跳就越是厲害。
這個男人,是她名義上的丈夫,
是掌控着京城第二世家命脈的楊家家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迫感。
而此刻,他將這種壓迫感,
帶進了她好不容易爲自己構建的、唯一可以喘息的方寸天地裏。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試探?警告?還是單純的路過?
顧婉虞垂下眼簾,將紛亂的思緒壓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他不說,她便也不問。
她重新坐下,拿起茶壺,動作平穩地爲自己續上一杯茶。
就在這時,對面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不帶任何情緒。
“沒有我的份?”
顧婉虞的動作一頓。
她抬起頭,對上楊慎之看過來的視線。
這算是……反轉嗎?
他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而是來……討杯茶喝?
顧婉虞的心頭劃過一絲荒誕感。
她沉默了兩秒,默默從茶盤下取出一只備用的、
同樣樸素的杯子,用熱水燙過,然後爲他斟了七分滿。
她沒有起身,只是將茶杯放在手邊的茶盤上,輕輕推了過去。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優雅而疏離。
楊慎之看着那杯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沒有立刻去端。
他的目光落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上,那只手腕上空空如也,
不像府裏其他夫人小姐,總是戴着叮當作響的金鐲玉釧。
他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清冽的苦澀瞬間在舌尖化開,
隨即,一股悠長的甘甜順着喉嚨滑下,暖意直抵肺腑。
是好茶。
更是好手法。
火候、水溫、時間,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將這雲霧茶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石桌發出一聲輕響。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他忽然開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顧婉虞和碧桃的耳中。
顧婉虞握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
今日之事?是指她應對那幾位夫人的刁難嗎?
他知道了?他怎麼會知道?
楊府內宅的婦人之爭,瑣碎又上不得台面,
他一個大男人,楊家的家主,會關心這些?
“家主過譽了,不過是些婦人間的口舌罷了。”
顧婉虞淡淡地回應,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談。
楊慎之卻像是沒聽出她的疏遠,自顧自地說道:
“楊家是龍潭虎穴,你既嫁了進來,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他的話意有所指。
顧婉虞的心沉了下去。
她當然明白,她的榮辱,已經和楊家主母這個身份捆綁在了一起。
她若丟了臉,丟的也是整個楊家的臉。
所以,他今夜前來,是在敲打她?
提醒她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維護楊家的體面?
那句“做得很好”,聽起來也不像是誇獎,
更像是上級對下屬完成任務後的例行肯定。
心底剛剛升起的那一絲暖意,瞬間被這盆冷水澆得幹幹淨淨。
果然,是她想多了。
這個男人,清冷如霜,心裏裝的只有他的家族、
他的權勢,又怎會有半分溫情。
“婉虞明白。”她垂下眸子,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定會謹記家主教誨,不給楊家蒙羞。”
她刻意用上了“婉虞”這個自稱,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楊慎之看着她低眉順眼的樣子,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緒。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想說的,不是讓她爲了楊家去戰鬥。
而是……
算了。
他端起茶杯,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
“夜深了,早些歇息。”
丟下這句話,他便轉身,
再次融入了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幹脆。
院子裏又恢復了寧靜。
碧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拍着胸口,小聲嘀咕:
“嚇死我了……小姐,家主他……他這是什麼意思啊?”
顧婉虞沒有回答。
她靜靜地坐着,看着對面那只空了的茶杯。
杯上,似乎還殘留着他指尖的溫度。
他說,楊家是龍潭虎穴。
他說,你不是一個人的事。
這些話,像一顆石子,
投進了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是敲打,是警告,還是……別的什麼?
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當三夫人的人借口克扣她院裏的份例時,
管家卻一反常態,不僅親自將東西送了過來,還額外多加了兩匹上好的雲錦。
當時她只當是老夫人的意思。
可現在想來……
楊慎之……
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顧婉虞端起自己的茶杯,將已經涼透的茶水一口飲盡。
冰冷的茶水,卻沒能壓下心底那股異樣的燥熱。
十年錯付,她早已不敢再對任何人抱有期望。
可今夜,這個清冷寡言的男人,用一杯茶的時間,
在她密不透風的心牆上,鑿開了一道微不可見的縫隙。
月光從縫隙裏照了進來,很淡,卻足以讓她看清,牆內並非只有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