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跑回窯洞的時候,臉蛋被風吹得通紅,但眼睛亮晶晶的。
“爹!爹!”
還沒進門,小丫頭就嚷嚷開了。
“隔壁的爺爺渴了,要喝水!”
林建國正在屋裏試着活動那條“鐵腿”。
聽見閨女喊,他趕緊把褲腿放下來,遮住那個怪模怪樣的外骨骼。
“慢點跑,別摔着。”
林建國一把接住撲過來的招娣,順手給她拍了拍身上的雪。
“隔壁爺爺?就是那個新來的?”
林建國皺了皺眉。
他聽村長說過,那是上面下放來改造的“壞分子”。
這種時候,誰都不願意跟這種人沾邊,生怕惹一身騷。
但看着閨女那雙急切的眼睛,林建國的心又軟了。
“行,爹去給他送碗水。”
“也是個可憐人。”
林建國嘆了口氣。
他是當兵的,心腸硬,但也最見不得老弱病殘受苦。
更何況,這大冷天的,連口熱水都喝不上,那是真能凍死人的。
林建國舀了一大碗熱水,想了想,又往裏面撒了一小撮鹽。
這年頭,鹽也是金貴東西,但能讓人有點力氣。
“你在家待着,爹去送。”
林建國端着碗,推開門走了出去。
招娣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
“我也去!我也去!”
林建國沒攔着,反正就在隔壁。
牛棚裏,陳致遠正靠在草堆上,嘴裏的奶糖已經化完了,但那股甜味還在心裏回蕩。
聽見腳步聲,他費力地抬起頭。
只見一個高大的漢子,端着一只黑陶碗,大步走了進來。
陳致遠的眼神,瞬間凝固了。
不是因爲那碗冒着熱氣的水。
而是因爲那個漢子走路的姿勢。
作爲一個研究了一輩子機械動力學的專家,陳致遠的眼睛毒得很。
正常人走路,膝蓋的彎曲、腳踝的發力,那都是有生物力學規律的。
如果有傷,肯定會有代償性的跛行。
可是眼前這個漢子……
陳致遠看得清清楚楚。
這漢子的左腿雖然看起來有些僵硬,但每一步落地都極其沉穩,甚至帶着一種……
機械般的精準感?
那種受力的反饋,根本不像是肌肉和骨骼在支撐,更像是有什麼剛性的結構在輔助傳導!
“老同志,喝口水吧。”
林建國走到跟前,把碗遞了過去。
陳致遠回過神來,趕緊雙手接過碗。
那粗糙的陶碗燙得手心發疼,卻讓他感到無比的舒坦。
“謝謝……謝謝……”
陳致遠顧不上燙,大口大口地喝着。
溫熱的鹽水順着食道流下去,把他快要凍僵的五髒六腑都給熨帖平了。
喝完水,陳致遠長出了一口氣,感覺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一半。
他抬起頭,感激地看着林建國。
“大兄弟,謝謝你的水,也謝謝你家娃娃的糖……”
“糖?”
林建國愣了一下,低頭看向躲在自己身後的招娣。
招娣心虛地吐了吐舌頭。
“神仙叔叔給的,招娣給爺爺吃了。”
林建國心裏一緊。
這丫頭,怎麼什麼都往外拿!
但當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孩子不懂事,您別見怪。”
陳致遠擺擺手,正要說話。
突然,他的目光越過林建國的肩膀,落在了窯洞外面的院子裏。
剛才進來的時候太急,他沒注意。
這會兒,風把院子裏的浮雪吹開了一些。
露出了下面那壓得實實的黃土地。
而在那黃土地上,縱橫交錯地畫滿了黑色的線條。
那是招娣昨天用燒火棍畫的“塗鴉”。
因爲凍得結實,加上昨晚又下了雪覆蓋,所以還沒被踩壞。
陳致遠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什麼?
乍一看,像是小孩子的亂畫。
可是……
那線條的弧度……
那幾個圓圈的相對位置……
還有那幾條看似雜亂,實則嚴絲合縫的連接線……
陳致遠只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他顧不上身體的虛弱,手腳並用地從草堆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出了牛棚。
“老同志!你幹啥?!”
林建國嚇了一跳,以爲這老頭瘋了,趕緊追了出去。
陳致遠根本聽不見。
他像個着了魔的瘋子,直接撲倒在林家院子的雪地上。
他不顧地上的冰冷,用那雙凍滿凍瘡的手,瘋狂地扒拉着地上的浮雪。
“別動!都別動!”
陳致遠嘶啞着嗓子大喊,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隨着積雪被清理幹淨。
那幅完整的“塗鴉”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復雜的機械結構圖。
雖然是用炭灰畫的,線條粗糙,甚至有些地方還畫歪了。
但在陳致遠這個行家眼裏,這簡直就是一副絕世名畫!
不!比名畫還要珍貴一萬倍!
“這……這是多連杆傳動結構?!”
“這是……液壓阻尼的替代方案?利用彈簧和杠杆的死點來儲能?!”
“天呐……這個關節的設計……這個軸承的受力角度……”
陳致遠的手指顫抖着,虛空描繪着那些線條。
嘴裏不停地蹦出一串串林建國聽不懂的專業術語。
越看,陳致遠越心驚。
越看,他越覺得頭皮發麻。
他在蘇聯留學的時候,見過那邊最先進的單兵外骨骼概念圖。
但那個太笨重了,還要背着巨大的電池包,根本不實用。
可是眼前這個設計……
精妙!
太精妙了!
它完全拋棄了電力驅動,純粹利用人體自身的重力和杠杆原理,實現了力量的倍增!
這簡直就是把力學運用到了極致的藝術品!
而且,這圖紙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人體工程學,甚至連材料的應力都計算在內了!
“這是誰畫的?!”
陳致遠猛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此刻燃燒着兩團瘋狂的火焰。
他死死地盯着林建國,聲音顫抖得像是風中的落葉。
“這是哪位大師畫的?!他在哪?!我要見他!我要拜他爲師!”
林建國被這老頭的樣子嚇住了。
他下意識地把招娣往身後藏了藏。
“啥大師?這就是……就是孩子瞎畫的鬼畫符……”
林建國心裏發虛。
他雖然知道這圖紙神,但他不知道這玩意兒在專家眼裏能神成這樣。
“瞎畫?!”
陳致遠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指着地上那個精妙絕倫的膝關節連接點,吼道:
“你管這叫瞎畫?!”
“這一個點的受力分析,就算是讓我的導師,蘇聯的功勳科學家來算,也得算上三天三夜!”
“這裏面蘊含的力學原理,超越了現在的教科書至少二十年!”
“這是天書!這是真正的工業天書啊!”
陳致遠激動得渾身發抖,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他趴在地上,恨不得去親吻那些泥土。
“告訴我!到底是誰畫的?!”
“是不是有哪位隱世的高人住在這裏?!”
林建國看着狀若癲狂的陳致遠,心裏咯噔一下。
壞了。
這老頭是個懂行的。
瞞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
躲在林建國身後的招娣,探出了小腦袋。
她看着趴在地上吃土的老爺爺,一臉的天真無邪。
“爺爺,你在看我的畫嗎?”
“那是招娣畫的鐵褲子。”
“神仙叔叔說,畫了這個,爹爹的腿就不痛了。”
空氣突然安靜了。
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寒風卷着雪花,呼呼地吹過。
陳致遠僵硬地轉過脖子,看着那個正在吸溜鼻涕的三歲娃娃。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CPU徹底燒了。
“你……你說啥?”
“你畫的?”
陳致遠的聲音輕得像是怕嚇跑了什麼。
“嗯呐!”
招娣點了點頭,還很驕傲地挺了挺小胸脯。
“招娣畫的可好了,神仙叔叔還獎勵了甜水水呢!”
陳致遠看着那雙只有核桃仁大小的小手。
又看了看地上那足以震驚世界的圖紙。
一種極度的荒謬感,讓他差點暈過去。
三歲?
文盲?
畫出了超越時代的機械圖紙?
這特麼科學嗎?!
這特麼合理嗎?!
可是……
陳致遠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林建國的腿上。
剛才那種奇怪的走路姿勢……
那種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
一個驚人的念頭,在他腦海裏炸開。
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掀起了林建國的褲管。
“老同志!你幹啥!”
林建國想要躲,但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