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府中人說起二小姐和靜安侯世子兩情相悅,天作之合。
直到那日沈硯剛從國公府藏書閣出來。
轉過月洞門,便撞見了園子裏的一幕。
不遠處的石榴樹下,擺着一張小小的石桌。
蘇泠正側身坐着,頭上素銀簪子斜綰烏發。
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清透的側臉映着樹影,愈發顯得雅致。
對面坐着的少年,正是靖安侯世子蕭珩,一身月白錦袍,指尖捏着一枚黑子,正低頭對着棋盤輕笑。
“方才你這一步棄子,倒是比上次利落多了。”
蘇泠抬眸看他,語氣是沈硯從未聽過的從容平和,不見半分往日的清冷執拗。
“聽人勸,吃飽飯。不過是想通了,與其困守一隅,不如順勢而爲。”
她抬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子的動作幹淨利落,眉眼間卻帶着幾分難得的鬆弛,甚至在蕭珩落下關鍵一子時。
輕輕搖了搖頭,眼底閃過一絲淺淡的笑意。
石桌上的棋盤擺得規整,旁邊還放着兩盞未涼的清茶,嫋嫋升起的水汽模糊了兩人的輪廓。
蕭珩伸手替她添了些茶水,指尖未碰及杯沿,動作自然熟稔,像是相處了多年的舊識。
“聽晚晴說你這幾日心情不佳,過兩天我休沐,不如跟我去城外別院賞荷,換個心境。”
蘇泠頷首應下,聲音溫軟。
“也好,許久沒見城外的景致了。”
沈硯攥緊了拳,指節泛白得幾乎要嵌進掌心。
他望着兩人對弈品茶的模樣,那份無需言說的熟稔與默契。
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悶得他喘不過氣。
酸澀與失落爭先恐後地涌上來,混雜着難以言喻的自卑——
他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寒門舉子,一身補丁衣衫。
連安穩的生計都尚且勉強,而蕭珩出身顯貴。
與她門當戶對,坐在一起對弈品茶的模樣,才是世人眼中理所當然的般配。
原來她並非天生清冷,只是那份鬆弛與平和,從來與他無關。
陽光透過石榴花葉灑下,在兩人身上織就斑駁的光影,和諧得刺人眼目。
沈硯默默後退半步,隱入廊柱陰影裏,背影依舊挺拔,只是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
那份藏在心底的心動,此刻盡數化作了沉甸甸的無力感與不甘。
那之後一年多,沈硯總在不經意間撞見蘇泠與蕭珩相處的畫面。
或是在國公府的抄手遊廊,兩人並肩而行,蕭珩說着京中見聞,蘇泠側耳聽着。
嘴角噙着一抹淺淡卻真切的笑,那是沈硯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柔軟。
或是在府外的書齋,兩人同選一卷典籍,低聲探討字句,默契得無需多言。
他像個陰鷙的影子,藏在廊柱後、樹影裏,
貪婪又痛苦地看着這一切,每一次目睹都如凌遲般難熬。
那份深埋心底的悸動,早已被不甘、嫉妒與自卑熬煮成毒。
他看着蕭珩出身顯貴、與蘇泠門當戶對。
看着自己一身寒酸、寄人籬下,胸腔裏翻涌的不再是單純的失落,而是如毒蛇般噬咬的野心。
他要權勢,要地位,要足夠的力量將她從別人身邊奪過來,要讓那些輕視他的人刮目相看。
從此,沈硯成了藏書閣最勤勉的身影。
日夜苦讀,筆尖磨禿了一支又一支。
燈油熬幹了一盞又一盞。
他摒棄了所有雜念,將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向上攀爬的動力。
武藝底子讓他身形依舊挺拔,眼神卻愈發沉斂銳利——
像蓄勢待發的獵手。
皇天不負有心人,春闈放榜,他高中二甲進士,名次靠前,一時聲名鵲起。
憑借着出色的才學與沉穩的性情,他漸漸進入了國公爺的視線。
偶爾被召入府中議事,也算在京中嶄露頭角。
就在他籌謀着如何更進一步時,一則消息如驚雷般炸響——
靖安侯府與國公府解除婚約,蕭珩與蘇泠正式退婚。
沈硯初聞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大腦一片空白。
片刻後,狂喜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幾乎要抑制不住地放聲大笑,胸腔裏的巨石轟然落地。
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慶幸。
老天有眼,這是老天賜給他的機會!
他迅速冷靜下來,壓下眼底的狂喜,
開始細細籌謀。
他知道蘇泠退婚後處境難堪,定少不了旁人的嘲諷與指點。
國公府也急於爲她另尋歸宿。
此時正是最好的時機。
待風聲稍定,沈硯主動登門,在國公爺面前言辭懇切。
既表達了對蘇泠的傾慕已久,又承諾定會護她周全,絕不因退婚之事輕視她半分。
他的坦誠與才學,加上此時他日漸攀升的勢頭。
讓國公府頗爲意動,雖未立刻應允,卻也鬆了口,說會斟酌考慮。
沈硯心中有底,知道此事八九不離十。
沒過幾日,蘇泠竟主動找上了他。
她依舊是一身素淨衣裳,素銀簪綰着烏發,眉眼間不見柔弱,只剩清冷的決絕,
開門見山便道出了來意。
“沈大人若真心求娶,需應我兩件事,否則此事作罷。”
沈硯心頭一緊,面上卻依舊恭順:“小姐請講,我必當遵從。”
“其一,婚後只做名義上的夫妻,你我分房而居,你不得碰我分毫。
“其二,三年期滿,你我和離,互不相幹。”
“我可以幫你借國公府的勢力提升仕途。”
“而你,只需給我這三年安穩的歸宿,日後放我自由。”
蘇泠的聲音平靜無波,字字清晰,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眼底是看透世事的通透與疏離。
沈硯怔住了,他從未想過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假夫妻、分房而居、三年和離……
這與他期盼的婚姻截然不同。
可轉念一想,只要能娶到她,只要能將她留在身邊,暫時的妥協又算得了什麼?
三年的時間,他會牢牢抓住權勢。
他會讓她看清,誰才是真正能給她依靠的人。
至於和離?待她成了他的妻子,她又怎能輕易脫身?
他也絕不允許!
心中算計已定,沈硯面上卻故作沉吟。
片刻後便抬起頭,眼底帶着恰到好處的懇切。
“小姐所言,我都應了。”
他望着她清冷的眼眸,語氣無比鄭重。
“只要能與你成婚,我定會如你所願,絕無半分違背。”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算計與勢在必得——
先借着國公府的助力站穩腳跟,再慢慢磨掉她的防備與疏離。
三年的時間,足夠他將這場“假夫妻”的戲,唱成他想要的結局。
沈硯本是打算暫時遵守那份“假夫妻”約定的。
不過,他覺得自己可能也忍不了太久。
畢竟先借着國公府的助力站穩腳跟是首要之事。
三年時間,他有的是把握讓蘇泠回心轉意。
可這份盤算,卻在大婚前夕被徹底打碎。
那日他奉命去國公府商議婚期細節,剛走到外院,便撞見了隱在石榴樹下的兩人。
蕭珩一身勁裝,神色急切,死死攥着蘇泠的手腕,聲音帶着壓抑的懇求。
“阿泠,跟我走!”
“我帶你去江南,遠離這些是非,我們重新開始!”
沈硯下意識地頓住腳步,藏在廊柱後,
目光死死鎖住蘇泠。
他看見她身形微顫,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着,指尖泛白。
她沒有立刻掙開蕭珩的手,眼底翻涌着復雜的情緒。
有掙扎,有不舍,甚至還有一絲明顯的動搖。
那一瞬間的猶豫,像一根毒刺,狠狠扎進沈硯心底。
即便不過轉瞬,蘇泠便用力抽回了手,
語氣恢復了往日的清冷決絕。
“世子自重,婚約已解,你我再無瓜葛。”
“你有你的錦繡前程,不該爲我所累,更不必冒私奔的風險——”
“一旦失敗,你我皆會萬劫不復。”
她話說得堅定,可沈硯卻清晰地捕捉到她轉身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溼意。
那一刻,沈硯胸腔裏的嫉妒與憤怒徹底爆發,幾乎要沖昏理智。
他原以爲退婚之後,蕭珩便已是過去式。
原以爲蘇泠答應嫁他,是真的認清了現實。
可那一瞬間的猶豫,暴露了她心底從未熄滅的念想——
她心裏,始終有蕭珩的位置。
他苦苦壓抑的不甘,他的隱忍與籌謀。
在她那一瞬間的動搖面前,都成了一個笑話。
原來她答應嫁他,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不過是需要一個暫時的歸宿。
不讓他碰,是爲蕭珩守身。
三年和離,也是爲了她和蕭珩的以後。
這份認知讓他徹底失控。先前許下的承諾、那些暫時的妥協,盡數被憤怒吞噬。
他攥緊了拳,指節泛白,眼底翻涌着陰鷙的戾氣。
既然她心裏裝着別人,既然這份姻緣在她眼裏就是兒戲。
那他一定要讓它變成鎖住她的牢籠,鑰匙掌握在他的手中,她永遠也擺脫不了!
他不會給她離開的機會,更不會再讓她惦記着別人。
她只要嫁了他,便只能是他的人,無論用什麼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