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斑駁的銅盞中不安地搖曳，將少年眉骨深刻的陰影，長長地投在素白的帳幔上，隨着火焰晃動而微微變形。林淵平躺着，手臂枕在腦後，這個姿勢讓他修長勻稱的肌肉線條舒展開，卻又隱隱繃緊。衣袖滑落至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淡金色的龍鱗紋路在皮膚下若隱若現，如同有生命的暗流，隨着他的呼吸與心跳極緩慢地遊走。
窗櫺間漏進的清冷月光，被墨老那半凝實的虛影悄然攪動、分解，化作無數細碎的銀色光塵，在他那襲似乎能吸收光線的陳舊黑袍間繚繞、流轉，仿佛黑袍本身便是一片微型的星空，蘊藏着無盡的秘密與時光的重量。
“龍淵決的品級……”墨老的聲音如同從遙遠歲月彼端傳來，帶着塵埃落定的滄桑。他抬起那只枯瘦如古樹枝椏的手，指尖劃過虛空，並未觸及任何實物，卻帶起了一串幽藍色、忽明忽滅的奇異火星。火星跳躍不定，映照得老者本就虛幻的面容更加晦暗難明，唯有那雙眼睛，在幽藍光芒下顯得越發深邃，如同兩口望不見底的寒潭。“它……已經超脫了老夫生平所知的武技範疇。”
火星“噼啪”輕響，墨老的語氣帶着一種罕見的、近乎困惑的凝重：“老夫早年曾經遊歷天下。尋常天、地、玄、靈、凡的品階劃分，套用在它身上，顯得蒼白而可笑。老夫亦不知你父親當年究竟從何等遺跡、何等險境中將它尋得。只知道……”他頓了頓，虛影微微波動，“當年你父親能以一己之力攪動天下風雲，令諸多勢力側目甚至圍獵，這龍淵決，即便不是主因，也定然是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林淵聞言，再也躺不住，翻身坐起。薄被滑落，露出少年精悍的腰腹，肌肉線條流暢分明，雖不虯結誇張，卻蘊含着一種獵豹般的爆發力與磐石般的穩定感，這是龍血淬體與艱苦修煉共同雕琢的成果。他黑曜石般的眼眸緊緊盯着墨老，裏面有震驚，也有探求：“連您……也看不透它的根底？”
“看不透。”墨老回答得幹脆，虛影卻陡然變得更加凝實了幾分，他眼中的幽藍火星光芒大盛，仿佛勾起了某些極不愉快的記憶。“當年那場因玉佩和疑似關聯秘寶而起的大戰，卷入的勢力之復雜，高手之衆多，遠超你想象。其中不乏一些……在老夫全盛時期也需鄭重對待、甚至要避其鋒芒的‘大能’。”
他虛幻的手指微微收緊，仿佛要攥住什麼：“可你知道，那些隕落的大能者，臨死前看向你父親、或者說是看向他可能擁有的‘東西’時，眼神是怎樣的嗎？”不等林淵回答，墨老的聲音陡然壓低，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寒意，“是貪婪，最極致的貪婪，如同餓狼見到了肥美的羔羊；但那貪婪深處，卻摻雜着一種更深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
“恐懼？”林淵心頭一跳。
“沒錯，恐懼。”墨老虛幻的眼眸中幽光閃爍，仿佛重現了當年那慘烈而詭異的畫面
“孩子，記住，”墨老的聲音斬釘截鐵，字字千鈞，“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嘶嘎——！”
窗外，寂靜的夜空忽然傳來一聲淒厲尖銳的夜梟啼鳴，劃破長夜，驚得廊下那株剛剛抽出新芽的紫藤簌簌顫抖，嫩葉上的夜露滾落如淚。
林淵幾乎是本能地抬手，緊緊按住了懷中那枚驟然變得滾燙、仿佛在共鳴震動的玉佩！與此同時，血脈深處，那縷已與他融爲一體的、源自龍淵決的微弱龍吟之意，也發出了一聲低沉而充滿警告意味的嗡鳴，如同護主的凶獸在黑暗中齜開了獠牙。
寒意與警告交織，讓林淵的背脊瞬間繃直，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他徹底明白了墨老的警示。龍淵決……這不僅僅是變強的機緣，更是一個可能將他、將整個林家都拖入無盡漩渦的燙手山芋！一旦它的真實品級與逆天來歷泄露絲毫，莫說雲水鎮的雷、風幾家，恐怕整個靈風大陸那些隱藏在幕後的龐然大物、古老宗派、甚至帝國皇室，都會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蜂擁而至！
屆時，他將不再是林家的希望，而是災禍的源頭。他珍視的家族、關切的親人（爺爺、三叔、婉兒……）、乃至父親可能尚存的線索、母親歸來的希望，都可能在這場無法想象的貪婪風暴中，被撕得粉碎，萬劫不復！
想到這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但緊隨而來的，不是畏縮，而是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定的決意。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掌心卻已是一片汗溼。必須找到一門足夠強大、足夠有說服力的新戰技！用它來作爲“明面”上的招牌，掩蓋龍淵決那驚世駭俗的光芒。在擁有足以自保、乃至震懾群雄的實力之前，龍淵決必須是他最深藏、最致命的底牌，絕不能輕易示人！
這個念頭，如同烙印，深深鐫刻在他的神魂深處。
……
第二日清晨，朝陽初升，金色而柔和的陽光穿透林家練武場周圍古樹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空氣中還彌漫着夜露的清新與泥土的氣息。
林淵早早來到了練武場，他換上了一身幹淨利落的黑色練功服，更襯得他身姿挺拔如鬆。經過一夜的沉澱與思索，他眼中的光芒更加內斂，氣質沉靜，仿佛一座進入活躍期前短暫寧靜的火山。他沒有進行太過劇烈的熱身，只是緩緩拉伸着肢體，活動關節，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種獨特的韻律感，看似舒緩，實則肌肉筋膜已在悄然調動，體內那武徒巔峰的靈力如溫馴的江河，在拓寬加固後的經脈中平穩流淌，蓄勢待發。
熱身完畢，林淵收斂氣息，朝着族長林莫天居住的院落走去。院落古樸肅穆，門口兩尊石獅歷經風雨，威嚴依舊。
他走進光線略顯昏暗的屋內，只見爺爺林莫天正端坐在寬大的檀木書案之後。老人已年過八旬，對於武者而言，壽命隨境界提升而延長，大武師巔峰的他，雖因舊傷實力有所衰退，但生命元氣依舊遠比普通人旺盛。他銀白的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晨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櫺斜斜灑入，恰好爲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和那滿頭銀絲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
林莫天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他院中那棵歷經風霜卻始終不屈的老鬆。高聳的眉骨下，壓着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即便此刻垂眸閱卷，那眼尾深刻的褶皺裏，也仿佛沉澱着數十年江湖風雨、刀光劍影的凌厲過往。他的手指枯瘦卻穩定，正輕輕摩挲着一卷邊角泛黃、顯然年代久遠的古籍，仿佛在觸摸一段塵封的歷史。
當門外傳來那熟悉而輕穩的腳步聲時，老人摩挲古籍的動作微微一頓，唇角已不自覺地上揚，臉上那些刀刻般的皺紋隨之舒展，如同被春風吹過的湖面，蕩開一圈圈慈和而欣慰的漣漪。
「淵兒！」老人聲音洪亮，帶着毫不掩飾的喜悅。他隨手將古籍撂在案上，玄色錦袍的寬大衣袖隨着起身的動作翻飛而起，帶起一縷清苦而寧神的檀香氣味。他快步繞過書案迎上前，布滿厚實老繭、曾握刀持劍、掌控家族命運的大手，帶着習慣性的力道，卻在即將按上林淵肩頭時瞬間變得輕柔無比，只是穩穩地、充滿鼓勵意味地拍了拍。
感受到爺爺掌心那刻意收斂的力道和其中蘊含的溫暖，林淵心中一暖，但正事要緊。他迅速後退半步，恭敬地垂首行禮，聲音清晰而堅定：「孫兒給爺爺請安。孫兒此來，是想求爺爺一件事。」
「哦？何事？但說無妨。」林莫天笑容和煦，示意他不必多禮。
「孫兒想……」林淵抬起頭，目光澄澈地看向爺爺，「想去藏書閣，換一本更趁手的戰技修習。」
林莫天臉上的笑意未減，但眼神中卻多了幾分長者式的審視與勸誡。他語重心長地道：「淵兒，你的勤奮爺爺都看在眼裏。只是武道一途，貴在專精，切忌貪多嚼不爛。你修習的清風拳乃是林家根基，穩健扎實，你尚未將其修至圓滿之境，此時另尋他法，恐有根基不穩之患，易生心浮氣躁之氣。你如今修爲尚在武徒中階，正是打牢基礎的關鍵時候，依爺爺看……」
「爺爺，」林淵忽然開口，打斷了爺爺出於關切的循循善誘。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繼承了父母優點的眼眸，此刻漆黑如墨，卻不再是以往那種帶着病弱灰霾或鬱鬱之色的黑，而是如同被烈火淬煉過的星辰，深邃明亮，銳意內蘊，直直地迎上林莫天審視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孫兒……已破境至武徒巔峰。」
「什麼？！」
林莫天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慈和的光芒被巨大的驚愕取代。他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寬大的袖袍帶起的勁風，竟將書案邊緣的一架紫檀木筆架掃落在地，“啪嗒”一聲，數支上好的狼毫筆滾了一地。
但他完全無暇顧及。老人的目光如同兩柄驟然出鞘的利劍，死死釘在林淵身上，仿佛要將這個自己從小看着長大、一直體弱修煉緩慢的孫兒重新看透。那雙原本因年歲而略顯渾濁的眼眸深處，此刻如同投入了石子的古井，陡然炸開令人心悸的精芒，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少年體內奔流的靈力與根骨！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個呼吸。
「好！好！好！」下一秒，林莫天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洪亮暢快，震得屋梁似乎都有微塵落下，先前那瞬間的失態仿佛從未發生，唯有眼中那久久不散的驚異與狂喜，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他大步上前，再次重重拍了拍林淵的肩膀，這次用的力道明顯大了不少，充滿了激賞，「走！隨爺爺去試武場！讓爺爺親眼瞧瞧！」
林莫天拂袖走在前面，步伐迅捷沉穩，玄色衣袍在晨光中獵獵生風。林淵緊跟其後，心如止水。穿過幾重回廊，來到林家練武場前那片開闊的青石廣場。
廣場中央，晨露尚未完全蒸發，在光滑的青石表面留下溼漉漉的痕跡。一座兩人高、通體玄黑、厚重無比的巨石碑靜靜矗立，表面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天然形成般、錯綜復雜的銀色紋路，如同人體的經脈網絡，在初升朝陽的照射下，泛着冰冷而神秘的金屬光澤。
這便是林家傳承已久的「九竅測武碑」，能較爲精準地測試武徒境的修爲層次，是檢驗家族子弟進步的重要工具。今天時間尚早練武場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正好沒人，可以避免過多關注。”林淵目光掃過空曠的場地，心中暗道。並非他生性多疑，而是墨老的警告言猶在耳，如今的林家外有強敵環伺，內部也未必鐵板一塊，多保留一分底牌和實力，未來便多一分轉圜的餘地。盡管他此刻武徒巔峰的實力在林家年輕一輩中已算及格，但放在整個雲水鎮的棋局上，仍顯薄弱，謹慎些總無大錯。
林淵深吸一口氣，穩步走向測武碑。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石碑散發出的那種沉凝古樸的氣息。過往每一次測試，面對這冰冷的石碑，感受到靈力反饋的微弱與遲緩，都如同一次次無聲的鞭撻。但今日，完全不同。
他在碑前站定，緩緩閉上雙眼，凝神靜氣。意念沉入丹田，調動起那已頗爲雄渾的武徒巔峰靈力，小心翼翼地收斂起龍淵決帶來的那一絲獨特的、若有若無的蒼茫龍威與肉身異力。
「用全力，擊打它。」林莫天負手立於一丈之外，聲音平靜，目光卻銳利如鷹，緊緊鎖定着林淵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林淵驀然睜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他右掌抬起，並未使用任何武技招式，只是將凝聚了壓制後靈力的手掌，平平推出，穩穩印向測武碑的中心位置。
“嗡——！”
掌心與冰冷碑面接觸的刹那，測武碑仿佛從沉睡中被喚醒，碑體微不可察地一震！緊接着，碑身上那些銀色的紋路，自最底部開始，如同被注入了水銀般，迅速亮起！
銀光流暢地向上蔓延，速度極快，輕易掠過了代表武徒初階、中階的紋路區域。在觸及中階與高階分界時，那銀光似乎因林淵刻意壓制的靈力而產生了極其短暫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凝滯，但隨即，便以更堅定的勢頭向上沖去！
一道，兩道，三道……銀光逐層點亮，最終，穩穩地停在了第九道最爲明亮、最爲復雜的銀色紋路上！光華流轉，清晰無誤！
「武徒巔峰！果然是武徒巔峰！」林莫天撫着長須，眼中爆發出難以抑制的欣喜光芒，洪亮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然而，他撫須的手指，卻在無人察覺的袖中，幾不可辨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小子……恐怕離真正的突破，只差臨門一腳了！而且這根基……”林莫天心念電轉，狂喜之中，又添了濃濃的震驚與疑惑。這進步速度太過驚人，根基卻又扎實得異乎尋常，絕不像強行提升。難道……淵兒這些年並非天賦不顯，而是厚積薄發？亦或是……另有奇遇？
但無論如何，這是天大的好事！林家，終於又看到了一顆真正的新星在冉冉升起！
「哈哈哈，好！好！好！」林莫天不再掩飾，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揚眉吐氣的暢快與對未來的無限期待，「我林家兒郎，豈會庸碌一生！天佑我林家！淵兒，你很好！」
大笑聲中，林莫天袍袖一揚，一道烏光破空而來，速度極快卻軌跡平穩。
林淵抬手，穩穩接住。入手微沉，是一枚約巴掌大小、觸手溫潤的烏木令牌。令牌正面以精湛的雕工浮雕着流雲繞月的圖案，背面則是一個古樸的“林”字，字跡周圍環繞着細密的符文，隱隱有靈力波動——這正是林家藏書閣的通行令牌，持有它，便可進入藏書閣相應區域，挑選功法戰技。
「拿好了！」林莫天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淵，語氣充滿了鼓勵與信任，「去藏書閣，好好選一門適合你現下境界、能發揮你長處的戰技！莫要辜負了這份天賦與機緣！」
「孫兒，定不負爺爺期望！」林淵握緊手中尚帶爺爺體溫的烏木令，鄭重行禮。令牌上浮雕的雲紋硌着掌心，傳遞來一種沉甸甸的責任與嶄新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