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月末，距離武館考核僅剩三。
這幾，清河城的氣氛愈發微妙。茶樓酒肆裏，關於血手幫與野狼幫沖突的議論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糊的流言。有人說看到赤焰門的高手出現在城西，有人說城衛軍近頻繁調動，還有人私下傳，城主府似乎在暗中排查外來武者。
林陌心知肚明，這是地火蓮將熟的征兆。各方勢力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開始在水下巡弋。他按兵不動，白完成武館課業，夜裏則苦修不輟。寒髓蘭的滋養確有奇效，脊椎那處暗傷的刺痛感明顯減弱，體內那股霸道灼熱的氣流，在清涼藥力的調和下，運轉也圓融了些許，不再動輒有失控之虞。
但代價是，寒髓蘭消耗極快。短短數，三株蘭草已用去大半。若無後續補充，暗傷遲早復發。而火焰山短期內不宜再去——地火蓮爭奪在即，那裏已成是非之地。
“必須另尋他法。”林陌將最後一葉寒髓蘭含入口中，清涼化開，壓下經脈中一縷躁動。他目光落在桌上一本剛借來的《南疆奇物考》上，書中有載，極北“玄冰淵”出產一種“冰魄玉髓”，性寒質潤，有固本培元、修復暗傷之效，更勝寒髓蘭。但玄冰淵遠在萬裏之外，且環境酷寒凶險，非眼下所能企及。
正思忖間，院門被輕輕叩響。
開門，卻是柳雨。她今穿了身淡青色武館學徒服，腰間束帶勒出纖細腰身，頭發簡單綰起，露出光潔額頭，眉眼間帶着一絲急切。
“林師兄，可算找到你了。”她進門便壓低聲音，“我剛從家裏過來，聽我爹說，米行這幾往血手幫總舵送了三批上等精米，數量比往常多出一倍不止。而且...送貨的夥計看見，總舵後院裏堆了不少藥材箱子，還有陌生人進出，氣息都不弱。”
林陌眼神微凝。血手幫在囤積物資，豢養外援，這是要大動戈的前兆。
“還有，”柳雨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的粗紙，展開，上面是炭筆勾畫的簡易地圖，標注了幾處紅點，“這是我爹送貨時偷偷記下的，血手幫在城西幾處隱秘據點的位置。其中這個，”她指尖點在一處靠近西城門的宅院標記上，“這兩天進出的人格外多，守備也嚴，我爹說，聽到裏面隱約有兵器撞擊和呼喝練的聲音。”
林陌接過地圖，仔細看去。柳雨父親是個老實的豆腐坊主，常年給各家送貨，人緣不錯，消息靈通，且不易惹人懷疑。這張圖雖粗糙，但價值不小。
“柳姑娘，多謝。”林陌鄭重道。這些信息，對他研判局勢、乃至後自保，都極爲重要。
柳雨擺擺手，臉蛋微紅：“林師兄別客氣，你救過我，這點小事算什麼。而且...”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我總覺得要出大事。考核在即，林師兄千萬小心。我聽說，這次實戰考核，可能會去...城外。”
城外？林陌心頭一凜。“可知具體地點？”
柳雨搖頭：“還不確定，但幾位教習私下談話時，提過‘黑風嶺’、‘廢棄礦洞’幾個字眼。我猜，多半是那些凶獸出沒、又便於布置考場的地方。”
黑風嶺...林陌眸光幽深。那裏他熟悉，也藏着秘密。若考核真設在那裏，倒是個機會。
“你自己也務必當心。”他看向柳雨，“若事有不諧，保命爲上。”
“嗯！”柳雨用力點頭，又從懷裏掏出個小瓷瓶，“這是我娘找老大夫配的‘護心丹’，能臨時提振氣血，緩解內傷。只有三顆，你帶着。”不由分說塞進林陌手裏。
林陌握緊尚帶體溫的瓷瓶，心中微暖。“多謝。這份情，我記下了。”
柳雨抿唇一笑，眼眸亮晶晶的：“那，考核場上見。林師兄，我相信你一定能進內院。”說罷，揮揮手，像只輕快的燕子，轉身沒入巷弄暮色中。
林陌關上門，將地圖與瓷瓶收好。他走到院中水缸前，掬起冷水洗了把臉。水中倒影，少年面容清俊，眼神卻沉靜得與年齡不符。四十五載浮沉，兩世記憶交織，讓他早已褪去稚嫩，唯餘一片冰封下的灼熱野望。
“黑風嶺...”他低聲念着這個名字，眼中銳光一閃而逝。
三後，考核之。
辰時初，外院演武場已聚滿人。不僅三十七名新學徒全數到場，許多往屆外院弟子，乃至一些內院弟子也來旁觀。場邊設了數張座椅，館主雷烈端坐正中，年約五旬，國字臉，不怒自威，氣息沉凝如嶽，僅是坐着，便讓人感到無形壓力。他身側是幾位教習，趙鐵山也在其中，面色冷肅。
雷烈目光掃過台下百餘名外院弟子，聲如洪鍾：“今考核，規則有變。不較技，不演武，只實戰！考場設於城西三十裏黑風嶺‘幽狼谷’。谷中已投放三十頭‘鐵背狼’、十頭‘青風狼’，皆爲低階凶獸。爾等任務：在谷中生存六個時辰，並盡可能獵凶獸，以獸耳爲憑。最終以獵數量、質量，以及生存表現綜合評定。前十名，可入內院。前三名，另有重賞！”
台下譁然！獵凶獸？還是成群結隊的狼類凶獸？這已不是考核，近乎生死試煉！不少學徒臉色發白，尤其富家子弟，更是惶恐。
“肅靜！”雷烈沉喝，威壓彌漫，場中頓時一靜。“武道之路，步步機。溫室之花，經不起風雨。若懼，現在便可退出，從此與烈風武館再無瓜葛。留下的，籤生死狀，入谷後生死各安天命，武館不負其責。”
一片死寂。片刻後，有七八個學徒面如土色，低頭退出人群，在衆人復雜目光中黯然離去。餘下者，大多眼神掙扎，但終究不甘放棄，咬牙留下。
林陌站在人群中，神色平靜。這規則，正合他意。與凶獸搏，既能磨礪實戰，獵獲的材料也能換取資源，更可借此觀察同門深淺。
柳雨站在不遠處，小臉繃緊，但眼神堅定，朝他微微點頭。石勇等幾個寒門子弟，也握緊拳頭，面露狠色。富貴險中求，他們本就一無所有，何懼一搏？
很快，生死狀籤畢。武館發放了簡易地圖、信號焰火（遇險可釋放求救，但也意味着放棄考核）、以及三的糧食水。隨後，百餘名學徒分批乘坐馬車，前往黑風嶺。
巳時三刻，幽狼谷外。
此谷形如口袋，入口狹窄，內裏開闊，林深草密，怪石嶙峋。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腥臊氣，隱約可聞遠處狼嚎。谷口已被武館教習帶人封鎖，只準進，不準出。
趙鐵山立於高處，冷聲道：“六個時辰，落爲限。現在，入谷！”
百餘身影如離弦之箭，涌入谷中。富家子弟多結伴而行，少則三五人，多則十餘人，仗着人多勢衆，往谷中探去。寒門子弟則大多獨行或兩三結伴，迅速散入山林，消失不見。
林陌不疾不徐，選了條人少的側徑。他展開地圖略作對照，便朝谷中偏北一處石林區域行去。那裏地形復雜，便於藏身，也利於伏擊。
深入不過裏許，便遇上一小群鐵背狼，約莫五六頭。這些畜生體型壯碩，毛色灰黑，背脊有硬化骨板，獠牙外露，嗅到生人氣息，立刻低吼着圍攏上來。
林陌抽出短刀，眼神冰冷。他沒有急於出手，而是觀察狼群陣型。頭狼體型最大，居於中後，其餘呈扇形包抄，頗有章法。他腳下一動，身形驟然而出，直撲左側一頭較弱的鐵背狼！短刀如電，自其頸側掠過，帶出一蓬血花！
那狼慘嚎倒地，狼群頓時動。頭狼怒吼，率先撲來，其餘四狼緊隨。林陌身形如鬼魅，在狼群撲擊間穿梭，短刀每每從不可思議角度刺出，必中要害。他未用古法爆發，只以淬體二重的修爲，配合前世搏經驗和“凝神內觀”的預判，便將狼群玩弄於股掌。不過盞茶功夫，五頭鐵背狼盡數斃命，唯餘頭狼。
頭狼雙眼赤紅，狂性大發，猛撲而上，速度力量遠超同類。林陌側身避過，反手一刀斬在它背脊骨板上，竟只斬入半寸，便被卡住！好硬的骨頭！頭狼吃痛，擰身甩尾，鋼鞭似的尾巴抽向林陌腰腹。
林陌鬆手棄刀，合身撞入頭狼懷中，雙臂如鐵箍勒住其脖頸，腰腹發力，一個凶狠的摔投！轟然巨響，頭狼被重重砸在地上，塵土飛揚。不待它掙扎，林陌已抄起地上短刀，狠狠刺入其眼窩，一攪！
頭狼抽搐幾下，斃命。
林陌微微喘息，拔出短刀，擦淨血跡。這一番搏，看似輕鬆，實則凶險，對體力心力消耗不小。他迅速割下六對狼耳，用油布包好，又將狼牙、狼爪等材料取下，剝了頭狼最堅韌的背皮，打成小捆。做完這些，他隱入石林，調息片刻，服下一顆辟谷丹，繼續深入。
此後兩個時辰，他又遭遇三波狼群，皆是小股，最多不過八頭。他且戰且走，不斷變換位置，避免陷入重圍。獵獲的狼耳已有二十餘對，材料也攢了一小袋。期間遠遠瞥見幾處戰團，有學徒小隊與狼群激戰，呼喝慘叫不斷，也有人重傷釋放焰火，被教習入場救走，但也有人永遠留在了谷中。
弱肉強食，武道殘酷，於此可見一斑。
午後，林陌在一處隱蔽山洞暫歇，處理身上幾處抓傷。他內視己身，暗傷在連續搏下隱隱有復發跡象，但尚在可控範圍。正調息間，忽聞洞外傳來急促腳步聲，夾雜着女子驚呼和男子怒喝。
“柳師妹，快把‘幽影蘭’交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蘇文軒，你們強搶同門獵物，就不怕館規懲戒嗎？”
是柳雨的聲音！林陌眸光一冷，悄然潛至洞口，向外望去。
只見林間空地上，柳雨背靠大樹，手中緊握長劍，肩頭衣衫破裂，有血跡滲出。她對面站着四人，爲首正是那內院弟子蘇文軒，一身錦袍已沾滿塵土草屑，但神色倨傲。他身旁三人，兩個是富家子弟模樣的外院學徒，另一個竟是石勇，那黑壯寒門少年，此刻低着頭，面色掙扎。
“館規？”蘇文軒嗤笑，“這幽狼谷裏，實力就是規矩！柳雨，你運氣倒好，竟尋到一叢幽影蘭，可惜無福消受。乖乖交出來，看在你姿色不錯的份上，後內院我可照拂你一二。若不然...”他眼中閃過淫邪之色，“這荒山野嶺，發生點什麼意外，誰又知道？”
“你！”柳雨氣得臉色發白，握劍的手微微發抖。她修爲不過淬體二重初階，對方四人，蘇文軒淬體四重，其餘三人也都是淬體三重，硬拼絕無勝算。
“石勇，你還等什麼？去，把她手裏的幽影蘭搶過來！”蘇文軒喝道。
石勇渾身一顫，抬頭看向柳雨，眼中愧疚與貪婪交織，最終還是咬牙上前：“柳師妹，對不住了...把東西給我吧。”
柳雨咬牙，劍指石勇：“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我看錯你了！”
石勇面色漲紅，卻仍一步步近。蘇文軒三人抱臂冷笑，好整以暇。
就在石勇即將出手之際，一道黑影自側面樹叢中疾射而出，如鷹隼撲兔，直取蘇文軒！同時，一塊拳頭大的碎石呼嘯砸向另一名富家子弟面門！
“誰？！”蘇文軒驚怒，倉促間揮掌拍向黑影。砰然悶響，他連退三步，手臂發麻，心中駭然。那黑影一擊即退，落在柳雨身前，正是林陌。
“林師兄！”柳雨驚喜。
“林陌？”蘇文軒看清來人，先是一愣，隨即怒極反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窮酸！淬體二重，也敢管我的閒事？找死！”
林陌神色平靜，短刀斜指地面：“幽影蘭是柳師妹先得，按館規，同門不得強奪。蘇師兄，莫要自誤。”
“館規？”蘇文軒仿佛聽到笑話，對身旁兩人使了個眼色，“一起上，廢了他！那幽影蘭，我要定了！”
三人同時撲上！蘇文軒掌風凌厲，直取林陌面門；另兩人一左一右，拳腳封堵退路。他們配合默契，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等勾當。
林陌眼中寒光一閃，不避不閃，短刀劃出一道詭異弧線，後發先至，點向蘇文軒掌心勞宮！同時腳步一錯，身形如遊魚，自左右夾擊中滑出，反手一刀削向左側那人手腕！
蘇文軒只覺掌心一痛，氣血爲之一滯，大驚收掌。左側那人慘嚎，手腕血光迸現，短刀幾乎被削斷。右側那人一拳落空，卻見林陌已鬼魅般貼近，肩撞肘擊，狠狠砸在他口！咔嚓骨裂聲中，那人吐血倒飛。
電光石火間，三人攻勢瓦解，一傷一退。蘇文軒又驚又怒，他淬體四重，竟被一個二重小子退，顏面何存？“小，我要你死！”他怒吼，全身氣血轟鳴，掌心泛起淡淡赤芒，竟是動用了某種家傳武技，威力陡增，拍向林陌天靈！
林陌眼神一凝，知道不能硬接。他深吸一口氣，體內那股被寒髓蘭調和過的熱流驟然加速，脊椎處傳來輕微刺痛，但力量速度瞬間暴漲！他不退反進，短刀如毒龍出洞，直刺蘇文軒掌心赤芒最盛處！以點破面！
“噗嗤！”
刀尖刺入掌心半寸，卻被一股灼熱氣勁阻住。蘇文軒痛吼，變拍爲抓，五指如鉤扣向林陌手腕！林陌撒手棄刀，身形疾退，同時一腳踹在蘇文軒小腹！
蘇文軒悶哼踉蹌，掌心鮮血淋漓，又驚又痛。他萬沒想到，林陌如此狠辣果決。而林陌已退至柳雨身側，低喝：“走！”
柳雨會意，兩人轉身便往密林深處掠去。石勇呆立當場，不知所措。蘇文軒怒極，想要追擊，但掌心傷口劇痛，且林陌方才爆發出的速度讓他心悸，遲疑一瞬，兩人已消失林中。
“廢物！都是廢物！”蘇文軒暴跳如雷，一腳踹翻受傷的同伴，眼神怨毒如毒蛇，“林陌...我記住你了！考核結束，我要你生不如死！”
密林深處，林陌與柳雨疾奔數裏，確認無人追趕，才在一處溪邊停下。林陌臉色微白，方才強行催動古法熱流，暗傷又有復發跡象，口發悶。
“林師兄，你沒事吧？”柳雨關切道，忙取出金瘡藥和清水。
“無妨。”林陌服下一顆護心丹，調息片刻，臉色稍緩。他看向柳雨手中的幽影蘭，共有五株，品相上佳。“你怎會獨自撞上他們？”
柳雨苦笑：“我本與兩位同鄉結伴，途中遇狼群失散了。尋到這幽影蘭，剛采下，就被蘇文軒他們撞見...林師兄，謝謝你又救我一次。”她將幽影蘭遞過來，“這個，你拿着。若不是你，我保不住它。”
林陌搖頭：“你冒險所得，自己收好。此物對你母親舊疾有用，於我不過尋常藥材。”
柳雨怔了怔，眼中泛起水光，用力點頭：“嗯！林師兄，大恩不言謝，以後...以後我柳雨這條命，就是你的！”
“別說傻話。”林陌拍拍她肩膀，“考核未完，當心些。接下來，你跟緊我。”
柳雨重重點頭，心中安定。兩人略作休整，結伴而行。有林陌在，柳雨壓力大減，她劍法輕靈，與林陌剛猛迅捷的短刀配合，竟頗有默契。之後又遭遇幾波凶狼，皆被兩人聯手解決，收獲漸豐。
夕陽西斜，六個時辰將至。谷中狼嚎漸稀，幸存的學徒開始向谷口匯聚。林陌與柳雨也往回趕，沿途又見到幾具學徒屍體，有的被狼群撕碎，有的卻是刀劍之傷，顯然死於同門之手。柳雨面色發白，林陌眼神更冷。
谷口在望，已有二十餘人先到，個個帶傷，神情或慶幸，或陰沉。蘇文軒也在其中，掌心已包扎，見林陌二人出來，目光如刀，卻未立刻發作。
趙鐵山與幾位教習正在清點獵物，記錄成績。林陌上交了四十三對狼耳，其中有三對青風狼耳，引來一陣低呼。柳雨也有二十一對比耳。兩人成績，皆在前列。
落時分，最終生還者六十七人，餘者或死或重傷退出。雷烈館主親自宣布結果，林陌名列第三，柳雨第十二，皆入內院。石勇僥幸排在第二十八，也得以晉升。蘇文軒獵獲最多，位列第一，但看向林陌的眼神，毫無喜色，只有冰冷意。
“三後，內院報到。解散！”雷烈大手一揮，目光在林陌身上略微停留，若有所思。
衆人散去，劫後餘生者相擁而泣，也有人黯然神傷。林陌與柳雨默默離開，夕陽將兩人影子拉長，交織一處。
“林師兄，內院...怕是更不太平。”柳雨低聲道。
“無妨。”林陌望向天際殘霞，眼神平靜，“兵來將擋。”
他袖中，一枚暗金色令牌的輪廓，在暮色中微微硌手。這潭水，越來越渾了。而他這條過江鯉，正要借這風浪，一躍龍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