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魏閹竊權,矯詔構陷
天啓四年秋,北京城的風已帶了肅之氣,往裏車水馬龍的棋盤街,近來竟添了幾分蕭索。百姓行路皆斂聲屏氣,偶有交談,也只敢用袖掩着嘴,目光飛快掃過街角巷尾那些身着東廠番役服飾的精悍漢子,生怕一言不慎,便落得個身陷詔獄的下場。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內,卻與宮外的壓抑截然不同,暖爐燒得正旺,地龍氤氳着熱氣,將殿內烘得暖意融融,只是這份暖意裏,卻透着刺骨的陰寒。
天啓帝朱由校斜倚在鋪着明黃色錦緞的御榻上,手中執着一柄小巧的刻刀,正凝神雕琢着一座沉香木小閣,閣上飛檐翹角、亭台樓閣栩栩如生,連廊下往來的小太監都刻畫得惟妙惟肖。他身旁侍立着一人,身高七尺有餘,面色白皙,眉目間帶着幾分陰柔,卻又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兼掌惜薪司、寶和店、兵仗局等要職的魏忠賢。此時的魏忠賢,頭戴烏紗折上巾,身着蟒紋官袍,腰系玉帶,雖無朝堂大員的名分,卻有着遠超百官的權勢,朝中上下,無人敢直呼其名,皆稱其爲“九千歲”。
“陛下,這沉香木閣雕琢得精妙絕倫,放眼天下,再無第二人能有這般手藝。”魏忠賢躬身而立,聲音柔媚,眼神卻時不時掃過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與狠厲。他深知眼前這位天子,天生醉心於木工技藝,對朝堂政務毫無興致,這正是他得以專權的絕佳契機。自天啓初年以來,他憑借着母客氏的關系,一步步攀附上位,先是除去了王安等一衆先帝舊宦,掌控了司禮監,又借着東廠的勢力,網羅爪牙,監視百官,如今朝中大小事務,幾乎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天啓帝頭也未抬,手中刻刀不停,淡淡道:“廠公過譽了,朕不過是閒來無事,消遣罷了。朝中諸事,有廠公打理,朕甚是放心。”這話一出,魏忠賢心中大喜,連忙跪地叩首:“老奴惶恐,爲陛下分憂,乃是老奴分內之事,敢不竭心盡力,肝腦塗地!”說罷,他起身,目光落在御案最上方的一份奏折上,那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楊漣彈劾他的奏疏,疏中羅列了他二十四大罪,從擅權亂政、陷害忠良,到克扣軍餉、私通外敵,樁樁件件,皆可誅九族。
這份奏疏昨便已遞入宮中,魏忠賢早已通過司禮監的親信得知了內容,一夜之間,他輾轉難眠,一面命人在天啓帝面前百般進讒,一面加緊布置,準備對楊漣等東林黨人痛下手。此刻見天啓帝毫無處理奏折之意,他心中的石頭落了一半,隨即上前,拿起那份奏折,故作惶恐道:“陛下,都察院楊漣上疏,言辭狂妄,惡意中傷老奴,老奴忠心耿耿,天地可鑑,還請陛下明察!”
天啓帝這才停下手中刻刀,抬眼看了看魏忠賢,又瞥了一眼那份奏折,眉頭微皺:“楊漣?他倒是個耿直之人,怎會無端彈劾廠公?朕看,多半是朝中黨爭,他借機生事罷了。”朱由校自幼生長於深宮,對朝堂上的黨爭傾軋本就厭惡,再加上魏忠賢平裏刻意迎合,將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早已對其深信不疑,哪裏會相信楊漣的彈劾之詞。
魏忠賢見天啓帝偏袒自己,心中更是得意,卻依舊裝出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陛下明察秋毫!老奴入宮數十載,一心侍奉先帝與陛下,從未有過半分異心。楊漣等人結黨營私,把持朝政,見老奴深得陛下信任,便心生嫉妒,妄圖污蔑老奴,架空陛下,其心可誅啊!”說着,他竟擠出幾滴眼淚,伏地不起。
天啓帝見狀,連忙擺手道:“廠公起來吧,朕知道你忠心。此事朕自有處置,你且放心。”說罷,他拿起那份奏折,隨手扔在一旁,又拿起刻刀,繼續雕琢起來,仿佛剛才的彈劾之事,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魏忠賢起身,看着天啓帝專注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容。他知道,天啓帝的態度,便是他鏟除異己的尚方寶劍。
走出乾清宮,魏忠賢的臉色瞬間變得冰冷,身旁的掌班太監李永貞連忙上前,低聲道:“九千歲,楊漣那廝的奏折,陛下已然擱置,接下來,該如何處置?”李永貞是魏忠賢的心腹,狡黠多智,是他安在司禮監的重要棋子,平裏幫他處理諸多機密事務。
魏忠賢冷哼一聲,眼中意畢露:“楊漣這老匹夫,竟敢捋虎須,不知死活!不僅是他,那些東林黨人,一個個都自詡清流,處處與咱家作對,此次正好一並清算,永絕後患!”他頓了頓,又道:“你即刻傳令下去,命東廠番役嚴密監視楊漣、左光鬥、魏大中等人的行蹤,搜集他們的‘罪證’,哪怕是捕風捉影,也要給咱家坐實了!另外,傳咱家的話,讓崔呈秀、田爾耕等人做好準備,隨時聽候差遣!”
李永貞躬身領命:“奴才遵旨!”崔呈秀原是御史,因貪污受賄被東林黨人彈劾,走投無路之下投靠了魏忠賢,憑借着阿諛奉承,深得魏忠賢信任,被擢升爲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掌控了軍政與監察大權;田爾耕則是錦衣衛指揮使,心狠手辣,是魏忠賢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負責抓捕審訊所謂的“欽犯”,手段極其殘忍。
短短數之內,東廠番役四處出動,京城內外,風聲鶴唳。楊漣、左光鬥等人的府邸,夜都有番役監視,他們的一言一行,皆被記錄在案,上報給魏忠賢。與此同時,崔呈秀等人在魏忠賢的授意下,開始在朝堂上大肆攻擊東林黨人,羅織罪名,一時間,彈劾東林黨的奏折如雪片般飛入宮中。而天啓帝依舊沉迷於木工技藝,對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一無所知,所有奏折,皆由魏忠賢代爲批閱,他只在魏忠賢擬定的旨意上,隨手蓋上玉璽,便算了事。
魏忠賢借此機會,矯詔行事,先是將楊漣削職爲民,發配原籍,隨後又以“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罪名,將左光鬥、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等人逮捕下獄,打入詔獄。詔獄乃是東廠掌管的監獄,裏面酷刑林立,堪比人間,但凡被打入詔獄之人,十有八九都難以活着出來。田爾耕接到魏忠賢的命令後,對左光鬥等人動用了極其殘忍的酷刑,烙鐵、夾棍、剝皮、釘指,無所不用其極,迫他們承認所謂的“謀逆”罪名。
左光鬥身爲東林黨骨,性情剛烈,面對酷刑,寧死不屈,他怒斥田爾耕:“爾等閹黨爪牙,助紂爲虐,陷害忠良,他必遭天譴,遺臭萬年!”田爾耕冷笑一聲,道:“左大人,事到如今,還嘴硬什麼?識相的,便乖乖畫押,或許還能少受些皮肉之苦。若是執意頑抗,休怪咱家手下無情!”說罷,他揮手示意獄卒加重刑罰。
獄卒們得令,將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左光鬥的口,頓時,皮肉燒焦的滋滋聲響起,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彌漫在牢房中。左光鬥慘叫一聲,昏死過去,獄卒們又用冷水將他潑醒,繼續審訊。如此反復,左光鬥早已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卻始終沒有屈服。魏大中、袁化中等人亦是如此,他們受盡酷刑,卻堅守本心,不肯誣陷自己,更不肯牽連他人。
楊漣雖被發配原籍,卻依舊心系朝堂,得知左光鬥等人被打入詔獄,受盡折磨,悲憤交加,他寫下,再次彈劾魏忠賢,痛斥其閹黨亂政,殘害忠良。輾轉送入京城,卻被魏忠賢的爪牙截獲。魏忠賢見楊漣到了這般境地,依舊不肯罷休,勃然大怒,下令將楊漣從原籍抓回京城,打入詔獄。
楊漣被押入詔獄時,早已是形銷骨立,卻依舊目光如炬。田爾耕對他動用了最殘酷的“琵琶刑”,將他的肋骨一打斷,琵琶骨刺穿,楊漣數次昏死,數次醒來,每一次醒來,都對着獄卒大罵魏忠賢。魏忠賢得知後,恨得咬牙切齒,下令不許給楊漣吃喝,將他活活餓死。天啓五年七月,楊漣在詔獄中受盡折磨,含恨而終,死時衣衫襤褸,血肉模糊,年僅五十四歲。楊漣死後,左光鬥、魏大中等人也相繼在詔獄中被殘害致死,史稱“六君子之獄”。
魏忠賢鏟除了楊漣等東林黨骨,氣焰愈發囂張。他命人將楊漣等人的屍體棄之荒野,不許收殮,又下令大肆搜捕東林黨餘孽,凡與東林黨有牽連者,輕則削職流放,重則斬首示衆。朝中百官,凡不願依附魏忠賢者,皆被罷黜,朝堂之上,幾乎成了魏忠賢的一言堂。他的黨羽遍布朝野,崔呈秀、田爾耕、許顯純、李永貞等人,皆是他的心腹爪牙,被稱爲“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他們狐假虎威,橫行霸道,搜刮民脂民膏,欺壓百姓,朝堂上下,一片烏煙瘴氣。
魏忠賢還不滿足於此,他渴望得到更高的尊崇,於是便授意手下黨羽,在全國各地爲他修建生祠。生祠乃是爲活人修建的祠堂,供人祭拜,自古以來,只有功勳卓著、德高望重之人,才有資格享受此等殊榮。而魏忠賢一個閹人,卻憑借着權勢,讓各地官員爭相爲他修建生祠,其規模之宏大,規格之高,遠超歷代名臣。
浙江巡撫潘汝楨率先上奏,請求爲魏忠賢修建生祠,天啓帝在魏忠賢的授意下,欣然應允,並賜名“普德祠”。此例一開,全國各地紛紛效仿,從京城到地方,從江南到塞北,魏忠賢的生祠比比皆是,甚至連孔子廟旁,都修建了魏忠賢的生祠,百姓路過,皆要跪拜,稍有不敬,便會被處以重罪。修建生祠的費用,皆從百姓身上搜刮而來,百姓怨聲載道,卻敢怒而不敢言。魏忠賢每次出行,皆前呼後擁,排場堪比帝王,百官跪拜迎送,口呼“九千歲千歲千千歲”,其權勢之盛,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