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慘白的光柱,像舞台的聚光燈,將老孫頭家門口那方寸之地照得纖毫畢現。灰塵在光柱中狂舞,像無數驚慌失措的飛蛾。七八個黑衣男人沉默地圍成一個半圓,眼神冰冷,肌肉緊繃,空氣裏彌漫着無聲的威壓。
老孫頭被兩人架着胳膊,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梗着脖子,臉漲得通紅,口劇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個爲首的高手裏捏着的復印件,喉嚨裏發出拉風箱般的嗬嗬聲,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憤怒、驚懼、還有被當衆羞辱的憋屈,在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交織、扭曲。
旁邊的幾個老鄰居早已嚇得噤若寒蟬,縮在一起,大氣不敢出。他們只是尋常百姓,何曾見過這般陣仗?什麼內部文件,什麼分贓名單,在眼前這裸的暴力和威脅面前,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他們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說!”爲首的男人上前一步,近老孫頭,聲音不高,卻帶着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誰給你的?人在哪兒?”
他抖了抖手裏的復印件,紙張發出譁啦的脆響,在死寂的巷子裏格外刺耳。“僞造政府文件,散布謠言,破壞拆遷穩定,這罪名,你一個老頭子扛得起嗎?說出來,東西沒收,念你年紀大,不懂法,可以不予追究。不說……”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縮在一旁的其他老人,“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回去‘協助調查’。到時候,就不是站在這兒說話了。”
裸的威脅,不加掩飾。
一個老鄰居腿一軟,差點跪下,顫聲道:“孫……孫老頭,你就……你就說了吧!別連累大家啊!”
“是啊老孫,這……這到底怎麼回事啊?我們啥也不知道啊!”
恐懼是會傳染的。剛才還因爲不公平而激起的微弱憤怒,在更直接的暴力威脅面前,迅速冰消瓦解,只剩下自保的本能。
老孫頭的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看看身邊面無人色的老鄰居,又看看眼前這群凶神惡煞、顯然來者不善的黑衣人,再看看對方手裏那份能要人命的“證據”,嘴唇哆嗦着,眼神劇烈掙扎。
說出周建國?那個病得只剩一口氣、把這麼要命東西托付給他的老鄰居?他老孫頭這輩子沒做過這種出賣朋友的事!
不說?自己被抓進去也就罷了,反正一把老骨頭。可這些被牽連的老鄰居呢?他們家裏還有兒孫……
斷牆後的陰影裏,周建國的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捏得幾乎要爆開。他看不到老孫頭的表情,但能聽到那些恐懼的、勸降的聲音。他太了解這些普通人的心理了。在絕對的強權和不講理的暴力面前,堅持是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而大多數人,付不起。
他會說嗎?
周建國握緊了手中的羊角錘,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發麻。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老孫頭指認,如果這些人立刻開始搜索這片區域……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多遠,還能不能揮動這把錘子。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就在那爲首的男人耐心即將耗盡,眼神越來越不耐煩,準備示意手下強行把人帶走時——
老孫頭忽然“呸”地一聲,一口濃痰啐在了男人鋥亮的皮鞋上!
“狗的!嚇唬誰呢!”老孫頭猛地掙扎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沙啞卻異常洪亮,像受傷老獸的悲鳴,瞬間撕破了巷子裏令人窒息的寂靜,“東西是老子撿的!就在拆遷辦門口的垃圾堆裏!你們自己屁股擦不淨,怪別人看見屎?!”
他奮力扭動着被鉗制的胳膊,瞪着血紅的眼睛,掃過那些嚇傻了的老鄰居,吼道:“都他娘的看着!這就是他們說的‘公平公正’!拿假話哄我們搬家,背地裏把好處分得淨淨!現在事情漏了,就想抓人封口!老子今天把話撂這兒!有種就把我們都抓走!讓街坊四鄰都看看!讓全江城的人都看看!你們這些當官的、還有你們這些狗腿子,是怎麼欺負我們老百姓的!”
這一番突如其來的爆發,不僅讓幾個黑衣男人愣了一下,也讓縮在一旁的老鄰居們目瞪口呆。老孫頭平時是倔,是硬,可也沒見過他這麼不要命地豁出去。
爲首的男人臉色瞬間陰沉如水,眼神裏的冰冷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戾氣。他低頭看了看鞋面上的污漬,又抬眼盯着狀若瘋虎的老孫頭,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老東西,找死。”
他不再廢話,揮了揮手。
架着老孫頭的兩人立刻用力,要把老孫頭往車上拖。另外兩人則上前,準備驅散那幾個嚇呆的老鄰居,顯然是要清場。
“放開我!你們這些強盜!王八蛋!”老孫頭拼命掙扎、踢打,嘶吼聲在狹窄的巷子裏回蕩,“街坊們!都出來看看啊!拆遷辦抓人了!無法無天了!”
他的叫喊聲驚動了附近幾戶還沒搬走的人家。幾扇窗戶悄悄推開一條縫,又驚恐地趕緊關上。但黑暗中,顯然有更多的眼睛在窺視。
爲首的男人眉頭緊皺。事情有點脫離控制了。他本意是速戰速決,拿到線索,抓走散布“謠言”的源頭(周建國),順便震懾一下這些不老實的“釘子戶”。沒想到這老東西如此硬骨頭,不僅不招,反而把事情鬧得更大。
“堵上他的嘴!帶走!”他厲聲下令。
一個黑衣男人掏出一卷膠帶,就要往老孫頭嘴上貼。
就在這混亂的當口——
“着火啦!着火啦!快來人啊!”
一聲淒厲的、變了調的尖叫,突然從巷子另一頭,那片堆放建築垃圾和廢棄板材的廢墟方向傳來!
緊接着,橘紅色的火光猛地竄起,照亮了半邊夜空!濃煙滾滾,伴隨着木材和塑料燃燒的噼啪爆響,在夜風中迅速彌漫開來!
火勢起得極快,轉眼間就映紅了巷道,灼熱的氣浪和刺鼻的焦糊味撲面而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動作不由自主地停滯。
老孫頭掙扎的間隙,也愕然地望向起火的方向。
幾個黑衣男人下意識地鬆了力道,警惕地看向火光,又看向爲首的男人。他們的任務是抓人、控制局面,可沒準備應對火災。
“媽的!怎麼回事?!”爲首的男人咒罵一聲,臉色鐵青。火光照亮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疑和煩躁。這火起得太巧了!
“頭兒,火勢不小,就在隔壁巷子,風向朝這邊……”一個手下低聲急道。言下之意,再不處理,可能蔓延過來,到時候更麻煩。
爲首的男人死死盯了老孫頭一眼,又看了看那幾個嚇得魂飛魄散、已經開始往自家門口縮的老鄰居,再看向越燒越旺的大火,權衡利弊只在瞬間。
當務之急,是控制火勢,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亂和關注。真要是燒起來,消防車、警察、看熱鬧的人群一來,他們這些人就太顯眼了。抓一個老頭子,不急在這一時。
“你們兩個,看住他!”他點了架着老孫頭的兩人,又指向起火方向,“其他人,跟我去滅火!快!”
說完,他帶頭朝着起火點奔去。另外幾個黑衣人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只留下兩個黑衣男人,一左一右,緊緊抓着還在掙扎怒罵的老孫頭,警惕地守在車邊。
巷子裏的氣氛驟然一變。剛才劍拔弩張的抓捕,被突如其來的火災打斷。火光跳躍,濃煙翻騰,空氣灼熱,混雜着老孫頭斷續的怒罵和遠處救火的呼喊聲,構成一幅荒誕而混亂的畫面。
斷牆後,周建國緩緩鬆開了幾乎要捏碎錘柄的手指,掌心一片溼冷的汗。他靠在冰冷的磚牆上,大口喘着氣,肺部的疼痛因爲剛才極度的緊張而加劇,但他死死忍住咳嗽。
火,是他放的。
就在老孫頭被到絕境、眼看要被強行帶走的時候,他做出了這個瘋狂的決定。他悄悄繞到巷子另一頭,那片堆滿易燃廢棄物的廢墟,用身上僅剩的半盒火柴(是老孫頭塞燒餅給他的時候連包裝一起塞過來的),點燃了燥的刨花和廢紙。火借風勢,瞬間蔓延。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暫時打斷對方、制造混亂、爲老孫頭解圍的方法。風險巨大,一旦火勢失控,後果不堪設想。但他顧不上了。老孫頭爲他頂住了壓力,沒有出賣他,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倔老頭被帶走。那下場,用腳趾頭都想得到。
現在,火起來了,人引走了一部分。但還有兩個人看着老孫頭。而且,等火勢被控制住,或者發現是人爲縱火,那些人肯定會更瘋狂地搜索和報復。
他必須趁現在做點什麼。
目光在火光映照下快速掃視。兩個看守背對着他這邊,注意力一半在掙扎的老孫頭身上,一半警惕地觀察着四周和起火方向。越野車的引擎還微微響着,車燈依舊刺眼地開着。
周建國的心髒再次狂跳起來。一個更瘋狂、更不計後果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
他握緊了羊角錘,掂了掂分量。然後,他像一只真正的、被到絕境的老鼠,貼着牆最深的陰影,無聲無息地朝着那輛離他較近的越野車尾部挪去。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身體因爲緊張和病痛而微微顫抖,但他強迫自己穩定。十米,五米,三米……
他摸到了冰冷的車尾。濃煙被風吹過來一些,提供了額外的掩護。他蹲下身,目光迅速鎖定了越野車右後側的車輪。
他不懂車,但他知道,輪胎沒氣,車就跑不了。至少,跑不快。
沒有猶豫,他掄起羊角錘,用盡全身力氣,朝着那粗大的越野輪胎側面,狠狠砸了下去!
“噗——嗤——!”
一聲沉悶而響亮的爆裂聲,在火光的噼啪聲和老孫頭的怒罵聲中,依然清晰可聞!高壓氣體瞬間泄漏,輪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
“什麼聲音?!”車邊的兩個看守猛地一驚,同時轉頭看向車尾!
周建國一擊得手,毫不遲疑,轉身就朝着與起火點相反的方向,巷子最黑暗的深處,亡命狂奔!他不再掩飾腳步聲,也不再顧忌咳嗽,肺部像要炸開,喉嚨裏全是血腥味,但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
“有人!在車後面!”
“抓住他!”
兩個看守反應過來,其中一個鬆開老孫頭,拔腿就追!另一個猶豫了一下,看着還在掙扎怒罵的老孫頭,又看看同伴追去的方向,最終沒有鬆開手,只是朝着起火方向大喊:“頭兒!這邊有情況!”
老孫頭也看到了那個從車後竄出、踉蹌奔逃的模糊身影,雖然看不清臉,但他知道那是誰。他停止了掙扎和怒罵,只是死死盯着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方向,渾濁的老眼裏,有什麼東西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閃動。
周建國跌跌撞撞地奔跑在迷宮般的巷道裏。身後追趕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越來越近。對方是訓練有素的青壯年,而他是個油盡燈枯的病弱老人,距離在迅速拉近。
肺已經疼得沒有知覺,視線徹底模糊,全憑本能和求生的欲望在驅動雙腿。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跑,只知道不能停,不能被抓到。
拐過一個彎,前面竟然是個死胡同!一堵高高的、斑駁的舊牆擋住了去路!
周建國猛地停住,絕望瞬間攫住了他。他背靠冰冷的牆壁,轉過身,大口喘着氣,看着那個黑衣男人如同獵豹般追到巷口,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男人停下腳步,微微喘息,眼神冰冷而殘忍,像看着已經到手的獵物。他慢慢從腰間抽出了一黑色的、伸縮式的警棍,輕輕一甩,“唰”的一聲,棍體彈出,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冷硬的金屬光澤。
“跑啊?怎麼不跑了?”男人嘴角勾起一絲獰笑,一步一步近,“老東西,膽子不小,放火,砸車……吳哥說得對,你真是個禍害。”
周建國背靠着牆,退無可退。他死死盯着近的男人,右手緊緊握着那把羊角錘,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汗水、血水、灰塵混合在一起,順着他慘白的臉頰流下。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但眼神裏,卻燃燒着一種近乎癲狂的、孤注一擲的火焰。
上輩子,他死得無聲無息,像一粒塵埃。
這輩子,難道要死得如此狼狽,像條野狗一樣被打死在肮髒的死胡同裏?
不!
在男人舉起警棍,狠狠朝他頭部掄下的瞬間——
周建國用盡最後的力氣,沒有格擋,沒有閃避,而是猛地向前一撲!不是撲向男人,而是撲向男人握着警棍的手臂下方,那個近在咫尺的空檔!
同時,他左手揚起,將一直攥在手裏的、從老孫頭家出來時抓的一把混合着沙土和煤灰的混合物,狠狠朝着男人的臉上揚去!
“噗!”
沙土煤灰迷了男人滿眼!
“啊!我!”男人猝不及防,下意識地閉眼扭頭,警棍的軌跡也因此偏斜,擦着周建國的肩膀砸在了牆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就是現在!
周建國的右手,一直緊握的羊角錘,帶着他全身的重量和臨死前爆發的、最後的狠勁,自下而上,狠狠地、精準地砸向了男人的下身要害!
“呃——!!!”
一聲不似人聲的、極度痛苦壓抑的慘嚎,從男人喉嚨裏爆發出來!他手中的警棍脫手掉落,整個人瞬間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煮熟的蝦米,倒在地上,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
周建國也被反震得踉蹌後退,撞在牆上,差點摔倒。他拄着羊角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看着地上痛苦翻滾的男人,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只有冰冷和劫後餘生的、扭曲的平靜。
他沒有補擊,也沒有停留。彎腰撿起地上那警棍,塞進懷裏,然後轉身,看着面前那堵高高的舊牆。
牆很高,但他看到了牆角堆着的一些破舊家具和廢棄物。他手腳並用,踩着那些搖搖欲墜的支撐物,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笨拙而頑強地向上攀爬。粗糙的牆面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但他感覺不到疼。
當他終於翻過牆頭,重重摔在另一側鬆軟的垃圾堆上時,遠處傳來了消防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火光,還在夜空中躍動。濃煙,遮蔽了部分星光。
周建國躺在散發着腐臭的垃圾堆裏,望着被火光和煙霧染紅的、低垂的夜空,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扭曲,難看,卻帶着一種近乎悲壯的、慘烈的意味。
他還活着。
這潭死水,終於被他這顆不要命的石子,砸出了血腥的、混亂的、不受控制的波瀾。
而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真正的風暴,或許,已經被他這垂死之人,用一把火、一柄錘,悄然點燃了引信。
夜還很長。火還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