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的身影消失在錦瑟院門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激起漣漪,卻很快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院中一時死寂。寒風卷過,吹得廊下燈籠搖曳不定,光影晃動,映照着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
夏竹和秋紋癱軟在地,幾乎要哭出來。春曉強撐着發軟的腿,快步走到沈未晞身邊,聲音發顫:“夫人……”
沈未晞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她的臉色在晃動的光影中顯得異常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冰,掃過院門方向,最終落回緊閉的廂房門上。
周嬤嬤雖被陸珩斥退,但絕不會就此罷休。趙氏的殺心已起,今夜不成,明日必有更狠辣的手段。冬凝的性命,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緊迫。
“夏竹,秋紋,”沈未晞開口,聲音冷澈,不容置疑,“起來。去守着院門,任何人不得再放進來。若有異動,立刻來報。”
兩人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去守門,恨不得離那危險的廂房越遠越好。
“春曉,”沈未晞轉向心腹丫鬟,語氣極低卻極快,“你立刻去小廚房,熬一碗最濃的安神湯,要快。”
春曉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臉色一白,卻不敢多問,重重點頭,轉身疾步而去。
沈未晞獨自站在院中,寒風拂動她的衣袂,單薄的身影卻挺得筆直。她微微側頭,聽着廂房內隱約傳來的、壓抑的啜泣聲,目光沉靜如深淵。
她知道,自己在進行一場豪賭。賭冬凝對生存的渴望,賭她心中或許殘存的一絲良知,賭她對自己這個看似唯一能提供庇護的主母,最後的一絲信任。
更賭她沈未晞,能否在趙氏和陸珩的雙重壓力下,撬開這唯一的突破口,抓住那足以顛覆一切的秘密。
春曉很快端着一碗熱氣騰騰、藥味刺鼻的湯藥回來了。
沈未晞接過藥碗,觸手滾燙。她看了一眼那濃黑的藥汁,不再猶豫,推開廂房門走了進去。
冬凝依舊蜷縮在榻上,聽到開門聲,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抖,驚恐地望過來。看到是沈未晞,她眼中的恐懼稍減,卻依舊充滿了絕望的戒備。
“喝了它。”沈未晞將藥碗遞到她面前,語氣不容置疑,“安神湯。你再這般驚懼下去,不用等人來害,自己就先熬死了。”
冬凝看着那碗藥,眼神掙扎,遲遲不敢接。
“怕我下毒?”沈未晞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冰冷至極,“若我要你死,方才便不會攔下周嬤嬤。喝下去,穩住心神,你我才有可能活下去。”
最後那句話,像是一根針,刺破了冬凝最後的猶豫。她顫抖着伸出手,接過藥碗,閉上眼,如同飲鴆般,大口大口地將那苦澀的湯汁灌了下去。
滾燙的藥液滑過喉嚨,流入胃中,帶來一陣短暫的暖意,似乎真的驅散了些許蝕骨的寒意和恐懼。冬凝劇烈地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沈未晞接過空碗,放在一旁,在榻邊的繡墩上重新坐下,靜靜地看着她。
藥力逐漸發作,冬凝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下來,緊繃的身體也略微放鬆,但眼神依舊空洞而絕望。
“侯爺方才來了。”沈未晞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冬凝的身體又是一顫,猛地抬頭看她。
“他斥退了周嬤嬤。”沈未晞繼續道,目光鎖住她,“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或者說……一個潛在的麻煩。”
冬凝的嘴唇哆嗦起來。
“這侯府裏,沒有人真心想保你的命,冬凝。”沈未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殘酷的穿透力,“老夫人要滅口,侯爺……他或許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甚至可能,他也想知道那個秘密,然後……讓你永遠閉嘴。”
“不……不會的……”冬凝嘶啞地反駁,聲音卻虛弱得沒有半分底氣,“侯爺他……他答應過……”
“答應過什麼?”沈未晞立刻抓住她的話頭,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答應過保你平安?還是答應過,事成之後給你好處?你看清楚,冬凝!如今要你死的,就是這侯府最有權勢的女人!而侯爺的態度,曖昧不明!你還在指望誰的承諾?!”
她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如刀,劈砍着冬凝僅存的幻想。
“你護着的那個孩子,他如今錦衣玉食,高床軟枕,他可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在爲他擔驚受怕,隨時可能赴死?你效忠的那位主子,他可能此刻正想着如何將你這條知道太多的狗,處理得幹幹淨淨!”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冬凝崩潰地捂住耳朵,痛哭失聲,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
沈未晞卻毫不心軟,繼續逼近,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清晰,如同惡魔的低語,鑽入冬凝的耳中:“告訴我,冬凝。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那個孩子是誰?他現在在哪裏?那字符是誰傳來的?藥是給誰用的?說出來,我或許……是這府裏唯一還能給你一線生機的人。”
她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抬起冬凝淚痕斑駁的臉,迫使她看着自己:“這是你最後的機會。爲我所用,或者,成爲棄子,悄無聲息地爛死在這宅院的某個角落。選。”
冬凝的瞳孔在恐懼和絕望中劇烈收縮,她看着沈未晞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最後的心理防線徹底土崩瓦解。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忠誠和恐懼。
她猛地抓住沈未晞的手,指甲掐入她的皮肉,聲音破碎得如同風箱:“我說……我說……是……是……”
她劇烈地喘息着,仿佛下一個名字重逾千斤,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是……珣哥兒……是二房那邊的……珣少爺……”
陸珣?!
沈未晞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下去!
二房庶子陸珣?!那個今年剛滿十歲、體弱多病、常年被養在別院、幾乎被侯府衆人遺忘的孩子?!
竟然是他?!
怎麼會是他?!
“字符……是……是珣少爺身邊的一個老仆傳出來的……他……他原是婉娘子家的舊人……”冬凝斷斷續續地哭着說,“珣少爺自開春就病得厲害……咳血……大夫說……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冬了……那老仆偷偷遞信給婉娘子……婉娘子就瘋了似的要找藥……那藥方……那藥方聽說極其難得……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從哪裏弄……”
沈未晞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冬凝後面的話仿佛隔了一層水幕,模糊不清。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瘋狂地串聯起來!
婉娘被囚前的身份?二房早逝的陸二爺?陸珣的體弱多病和常年離府?趙氏對二房的冷漠以及對陸珣近乎放任自流的態度?陸珩書房裏那塊屬於嬰孩的長命鎖……
一個荒謬卻無比清晰的真相,如同雪亮的閃電,劈開了所有迷霧!
偷龍轉鳳!李代桃僵!
被宣告“夭折”的婉娘之子,根本就是被悄悄養在了二房名下,成了二爺的庶子陸珣!而真正的二房庶子,恐怕早已……
所以婉娘才會瘋癲十年仍念叨孩子病了需要藥!所以她看到那塊長命鎖會如此激動!所以那字符和藥方,是爲了救她親生兒子的命!
而趙氏和陸珩……他們知道!他們一直都知道!他們默許甚至操縱了這一切!他們讓一個母親活着,卻告訴她孩子死了,又讓那個孩子活着,卻永遠不能認母,如今甚至可能……要眼睜睜看着他病重而死?!
這是何等滅盡人倫的殘忍?!
“砰!”
就在這時,廂房的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
春曉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帶着哭腔和極度的驚恐:“夫人!不好了!守角門的劉婆子……她……她投井了!剛剛才被撈上來……人……人已經沒氣了!”
仿佛一道驚雷,再次炸響在沈未晞耳邊!
劉婆子!那個昨夜可能從冬凝手中接過了字符的角門婆子!竟然在這個當口,“投井”了?!
滅口!這是赤裸裸的滅口!
沈未晞猛地轉頭,看向榻上同樣被這個消息驚得呆若木雞、面無人色的冬凝。
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
下一個……會是誰?
沈未晞的心髒,在無邊的寒意中,一點點沉入不見底的深淵。
這侯府的夜,果然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