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藏書閣廊下與宸王短暫交鋒後,林薇在王府中的日子變得愈發謹慎。她依舊每日前去陪伴玉珠,講故事、玩遊戲、引導她讀書,一切看似如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初時的新奇與試探已徹底被警惕和審視所取代。
她不再試圖主動探尋那本《九章算衍》的秘密,甚至刻意避開那個角落。宸王的警告(或許是她多心的錯覺)言猶在耳,她不敢拿自身和家人的安危去冒險。然而,那詭異的坐標圖和英文縮寫,卻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這個世界的異常和潛在的危險。
她將更多的精力投注到能從明面獲取的知識上。除了陪伴玉珠,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藏書閣那些工技、算學、地理志類的書籍中,如飢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可能轉化爲實際力量的知識。她甚至憑着記憶和書中的零星記載,開始偷偷繪制更詳細的石灰窯改進草圖,計算着不同配比三合土的強度與成本。
同時,她也更加留意府中的人情往來。通過玉珠稚嫩的抱怨和丫鬟嬤嬤們偶爾的閒談碎片,她漸漸拼湊出王府後宅的一些模糊圖景:那位她見過的美婦確是宸王正妃沈氏,出身高貴,但似乎並不得寵,且體弱多病,常年靜養;府中還有兩位側妃,一位是兵部侍郎之女,性子略顯驕縱,另一位則傳聞是宸王軍中部將的妹妹,深居簡出;至於其他姬妾,則更是影影綽綽,難以窺其全貌。
宸王蕭煜本人,則如同這座王府的定海神針,威重而疏離,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書房處理政務軍務,甚少涉足後宅。他對玉珠似乎有着一份關心,卻總是隔着一層公務的屏障,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這一切信息,林薇只是默默記下,並不輕易表露任何看法。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中,知道得越多,有時反而越危險。
這日下晌,林薇正指導玉珠臨帖,忽見王府總管事腳步匆匆地從院外經過,神色凝重,方向似是朝着前院書房而去。不久,便有低階屬官被匆匆召入。
林薇心中莫名升起一絲不安。這種氣氛,與她剛穿越來時,父親被上官刁難時的林家有些相似。
傍晚回府,這種不安得到了印證。
剛進家門,便覺氣氛壓抑。林正軒並未像往常一樣在書房忙碌,而是獨自坐在廳中,面色沉鬱,面前的茶水早已涼透。
“爹爹,怎麼了?”林薇心下咯噔一聲,快步上前。
林正軒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和疲憊,他張了張嘴,似乎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化作一聲長嘆:“薇兒……堤壩工程,恐怕……又要起波折了。”
“出了何事?不是一直很順利嗎?”林薇急問。
“是順利!三合土效用顯著,工期大幅提前,王爺那裏也多次褒獎……”林正軒語氣苦澀,“可正是因爲這太順利,反倒惹來了禍事!”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今日下衙,李炳(李員外郎)那邊的人突然發難,聯合幾位御史,參了我一本!說我爲求政績,濫用未經工部核準的新材,罔顧堤壩安危;還說我任用私人,采購石灰物料中飽私囊;甚至……甚至污蔑那三合土之法乃是竊取工部某位致仕老郎中的秘方!”
林薇聞言,氣得指尖發涼:“豈有此理!分明是顛倒黑白!石灰采購價格公開透明,王司務處處留有賬目!三合土之法乃是古籍記載,女兒……”
“他們不管這些!”林正軒打斷她,聲音帶着憤懣和無助,“他們只需拋出疑點,便能攪渾水!如今王爺雖未表態,但御史台的彈劾奏章已直達天聽!一旦陛下過問,即便最後查清是誣告,這工程也勢必延誤!更何況……那李炳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所謂的‘老郎中徒弟’,言之鑿鑿指認我竊取其師秘方……人證物證看似俱全!”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父親因這三合土之法得了王爺青眼,眼看就要做出成績,自然會成爲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不敢明着違背宸王的意願,便用這種陰損的招數,拖慢進度,抹黑父親,最終讓工程回到他們可控的軌道上,甚至將成果竊取過去。
而宸王……他會爲了一個區區六品主事,去硬扛御史台的彈劾和可能存在的“物證”嗎?即便他信父親,在缺乏鐵證的情況下,爲了避嫌,恐怕也會暫時將父親停職審查……
“爹爹,王爺那邊……”林薇抱着一絲希望問。
林正軒搖搖頭,笑容慘淡:“王爺今日並未召見我,只讓侍衛傳話,說‘清者自清,靜候核查’。”
靜候核查……林薇的心徹底涼了半截。這看似公允的態度,實則意味着王爺不會立刻插手,父親被審查停職,幾乎已成定局。
一旦停職,工程移交他人,之前所有努力很可能付諸東流。而那些虎視眈眈的人,絕不會讓父親輕易翻身。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林薇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爹爹,采購石灰的所有票據、王司務的行程記錄、民夫使用三合土後的反饋記錄,可都齊全?還有那本《河防物料擇要》,可能證明三合土之法古已有之?”
林正軒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驚了一下,下意識答道:“票據記錄都在,民夫反饋也零星記了一些……那本書……怕是難以作爲鐵證……”
“有記錄就好!”林薇大腦飛速運轉,“爹爹,您明日照常去衙門,他們若來查,便積極配合,所有記錄坦然交出!但私下裏,請您立刻悄悄尋幾位信得過的、用了三合土後確實省力不少的民夫工頭,最好能拿到他們的聯名手印證詞,證明新法有效且無人中飽私囊!”
“這……民夫證詞,恐難取信於上官……”林正軒遲疑。
“未必需要他們取信!我們需要的是聲音!是另一種說法!”林薇目光銳利,“除此之外,爹爹可知那位被李炳找來的‘老郎中徒弟’底細?可能找到破綻?”
林正軒茫然搖頭:“從未聽聞那位老郎中有何徒弟……”
“那就是了!既是僞造,必有漏洞!”林薇壓下心中的焦急,努力讓自己冷靜分析,“還有石灰窯那邊,爹爹可曾與他們籤訂正式契約?契約上是否明確了價格和品質?”
“這……當時急於開工,只是口頭約定,後續補了簡單文書……”林正軒額角冒汗。
林薇心中一嘆,知道這是最大的弱點。古代商業契約精神薄弱,對方若從中做手腳,極易被抓住把柄。
父女二人正在廳中焦急商議,忽聞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喧譁聲!
福安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臉色煞白:“老爺!小姐!不好了!外面來了好多官差!說是……說是奉御史台令,要查封賬冊,請老爺即刻過堂問話!”
來得太快了!
林正軒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
林薇急忙扶住父親,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危機,已至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