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背景板在院子裏支起，像一塊巨大的、等待被填滿的空白畫布。
阿顏拿着幾張設計草圖，眉頭緊鎖：“供應商說這種漸變效果現場噴繪可能不均勻，時間也緊……簡憶姐，你不是會畫畫嗎？幫我救個急好不好？就簡單勾個夕陽的輪廓，要那種暖融融的、特別溫柔的感覺！”
她期待的眼神望過來，帶着不容拒絕的熱切，我沉默了幾秒，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接過她遞來的調色板和畫筆，指尖觸碰到那熟悉的木質手柄時，仿佛有微弱的電流竄過。
多久沒碰過畫筆了？
五年？或許更久。
曾經那些爲了布置我們的小家而信手塗鴉的夜晚，早已被蒙上厚厚的塵埃。
簡憶熟練地擠出鈦白、橙黃、朱紅，在調色板上混合、暈染。
手腕懸空，幾乎沒有遲疑，寥寥數筆，蘸着橙紅顏料的筆尖便在純白的底色上流暢地遊走，先是天際線一抹朦朧的暖金，接着是逐漸加深、渲染開的橙紅，最後在靠近中心的位置，落下一輪飽滿、圓融、仿佛下一秒就要熔化的夕陽。
筆觸看似隨意，卻精準地捕捉到了暮色四合時那種慵懶又磅礴的溫柔暖意，那是她和沈孟毅無數次依偎在海邊，看過的日落顏色。
“哇！好了好了！簡憶姐，你畫得真好！”阿顏驚喜地拍手，湊近欣賞。
“這感覺太對了！要不是得貼照片，我真想讓你把這整塊板子都畫滿！”她語氣裏是純粹的贊嘆。
簡憶擱下畫筆，用溼布慢慢擦掉指尖沾染的顏料，那粘膩的觸感揮之不去。
“照片？”她抬眼，目光落在那輪親手繪就的夕陽上。
“嗯！”阿顏用力點頭，臉上瞬間綻放出甜蜜的光彩。
“是我和阿毅這五年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回憶！”阿顏抱起腳邊一個沉甸甸的紙箱，裏面滿滿當當全是照片。
阿顏是個自來熟的姑娘，或許更想把這份幾乎要溢出來的幸福分享給全世界，阿顏一邊仔細地、帶着虔誠般地將一張張照片貼在夕陽輪廓的周圍，一邊打開了話匣子，聲音清脆，帶着追憶的甜蜜：
“你看這張，是阿毅剛剛出院那會兒，”她指着最靠邊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沈孟毅穿着寬大的病號服，瘦得驚人，顴骨突出，眼神卻像受傷的孤狼，帶着一種拒人千裏的凶狠和空茫。
“整個人脫了形，又特別凶，像誰欠了他幾百萬似的。”阿顏的語氣帶着一絲小得意。
“我救了他，他就給我打工還債。其實啊，最先心動的是我。”阿顏臉上泛起紅暈。
“我追了他整整兩年呢！可他每次拒絕我的理由都一模一樣。”
她學着沈孟毅當時的樣子，皺着眉，語氣低沉又固執。
“他說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沒找到之前，不想考慮其他任何事。”
“憶憶，有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我做，也只有你能做。”
“什麼？”
“做我老婆。”
求婚時他低沉帶笑的聲音，帶着滾燙的愛意和不容置疑的篤定，毫無預兆地在耳邊轟然炸響，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痛得簡憶幾乎無法呼吸。
簡憶看着照片裏那個眼神空茫、瘦削得幾乎陌生的男人，嗓子像是被粗糙的砂礫堵住，每一個字都磨得生疼：
“那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後來找到了嗎？”
阿顏貼照片的手頓住了，她搖搖頭，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神情，有憐惜，也有點無奈：
“沒有，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腦子裏一片空白。我陪着他，像大海撈針一樣漫無目的地找了三年，我們去過很多地方，問過很多人，查過很多資料……一無所獲。”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揚起一個帶着點自嘲和滿足的笑容。
“後來……我們一起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算是共患難吧，大概是他看我一個‘老姑娘’死心塌地地跟了他那麼久，實在可憐，就‘委身’於我啦！”
阿顏語氣輕快，帶着調侃，試圖沖淡那三年無望追尋的沉重，可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扎進簡憶的血肉裏。
良久，久到海風似乎都停滯了，簡憶才聽到自己幹澀嘶啞的聲音，像從破舊風箱裏擠出來：
“看來……還是不夠重要。” 否則，怎會找不到？否則，怎會……最終放棄？
“不是的！”阿顏猛地抬頭，急切地反駁我，眼神認真而篤定。
“對阿毅來說，那件事真的很重要！你是不知道，他特別討厭醫院，討厭消毒水的味道，討厭那些冰冷的儀器，可就是爲了找回那件事，他主動去醫院，接受了長達三年的心理治療和記憶復健！風雨無阻！每一次治療出來，他臉色都白得像紙，拳頭攥得死緊……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阿顏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心疼。
“可他一次都沒退縮過。他說那感覺……就像心口缺了一塊，空落落的，不找回來，他永遠都不是完整的自己。”
阿顏的目光轉向照片牆上另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沈孟毅站在一片蔚藍的海邊，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身上，他張開雙臂，笑得肆意而張揚，露出一口白牙，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那笑容裏的輕狂與生命力，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簡憶記憶的閘門……她仿佛看到了十八歲的沈孟毅，那個在籃球場上所向披靡、目空一切卻唯獨會爲她低頭的少年。
簡憶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上那張燦爛的笑臉，隔着薄薄的相紙，卻像觸摸到了滾燙的烙鐵 喉頭哽咽，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像某種絕望的詛咒：
“何必呢……忘記了，不就代表它……不重要了嗎？”
說給照片裏的人聽，也說給那個在漫長等待中耗盡了所有心力的自己聽。
“簡憶姐，”阿顏的聲音將簡憶飄遠的思緒拉回，她遞過來一支橙色的籤字筆，笑容燦爛。
“你來籤第一個名字吧！你是我們重要的客人！”
那支筆握在手裏，卻仿佛有千斤重，橙色的筆杆，像極了她們婚禮請柬的顏色，像極了小蒼蘭的花瓣。
簡憶拿着它，懸在照片牆旁特意留出的空白籤名處，筆尖顫抖，久久無法落下。眼前是沈孟毅陽光下的笑臉，耳邊是他求婚時的低語，鼻尖似乎又縈繞着那晚彩排時茉莉和小蒼蘭的混合幽香……酸澀的潮氣洶涌地漫上眼眶。
“算了，”簡憶猛地將筆塞回阿顏手中，倉皇地別過臉，聲音帶着極力壓抑的顫抖。
“我的字……不太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