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哭到幾乎脫力,只剩下身體間歇性的抽搐。
夜風帶着山間的涼意吹過,讓她裸露的手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着遠處後院透出的暖黃燈光和隱約的說笑聲,那裏有煙火氣,有她失而復得卻又永遠失去的愛人。
就在她試圖扶着牆壁站起來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簡憶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胡亂地用袖子擦着臉,慌亂地想要隱藏自己的狼狽。
不是沈孟毅。
是李隊,他高大的身影停在幾步開外,背着光,面容隱在陰影裏,只有指間夾着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滅不定。
她沉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長長地吐出,煙霧在昏暗的光線下繚繞,帶着沉重的氣息。
“……”簡憶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緊,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她只是用那雙紅腫的、盛滿了無盡痛苦和巨大問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陰影中的李隊。
五年來的所有疑問、委屈和不甘,都凝聚在這無聲的凝視裏,爲什麼瞞着我?爲什麼告訴我他死了?爲什麼他活着,卻成了別人的沈孟毅?爲什麼你們都知道,只有我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抱着一個空盒子痛不欲生?
李隊避開了她灼人的目光,視線落在自己腳邊,她又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頭猛地亮了一下,隨即迅速黯淡下去,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滅,動作帶着一種煩躁的狠勁,她終於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簡憶……”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那是什麼樣?!”簡憶的聲音驟然拔高,帶着哭喊過後的嘶啞和破音,像繃到極限的弦,“他活着!他就在那裏!他成了別人的未婚夫!你們給了我一個骨灰盒!告訴我,他因公殉職!告訴我,他死了!”她激動地往前踉蹌了一步,手指顫抖地指向後院的方向,“李隊!看着我!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五年算什麼?我算什麼?”
她的質問在寂靜的小路上回蕩,帶着血淚的控訴。
李隊抬起頭,臉上是深重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痛苦的掙扎,她張了張嘴,眼神復雜地看向後院的方向,又猛地收住,最終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有千斤重。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幹澀,“這裏人多眼雜。等…等明天...找個安靜的地方,我把能說的…告訴你。”
她的眼神裏帶着一種近乎懇求的東西,“再忍忍,簡憶,現在…別去打擾他...對他…不好。”
“對他不好?”簡憶像是聽到了最荒謬的笑話,淒慘地扯了扯嘴角,“那我呢?我這五年生不如死,就好了嗎?” 她看着李隊臉上那不容置疑的沉重,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她明白了,無論她如何歇斯底裏,今晚都不會有答案。
就在這時,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伴隨着一種獨特的、清冽微苦的草藥香氣,從後院的方向飄了過來。那香氣幹淨純粹,帶着山野雨露的自然氣息,瞬間沖淡了燒烤的油煙味和李隊殘留的煙味。
簡憶和李隊同時循聲望去。
一個身影出現在小路口...是個年輕女子,穿着簡樸的靛藍色土布衣裙,長發編成一條粗亮的辮子垂在胸前,身姿纖細而挺拔,她的面容在昏暗光線下看不真切,只能感覺出輪廓的柔和與一種沉靜的秀氣,她手裏提着一個蓋着藍印花布的竹籃,那股奇特的草藥香正從籃子裏幽幽散發出來。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李隊身上,微微頷首,帶着一種安靜的禮貌,隨後,她的視線轉向了倚牆而立、滿臉淚痕狼狽不堪的簡憶。
那目光很平和,沒有驚訝,沒有探究,甚至沒有一絲好奇,就像山澗的溪水,清澈見底,平靜地映照出簡憶此刻的失魂落魄。那眼神太幹淨,太坦然,反而讓簡憶感到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恥和尖銳的刺痛。
女子只是靜靜地看了簡憶一眼,然後轉向李隊,聲音不高,帶着山泉般的清潤:“李姐,阿毅說炭火好像不太夠了,讓我去旁邊張伯家再拿些過來。”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簡憶的耳膜上。
“阿毅”這個親昵的稱呼,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簡憶的心尖上。
“哦,好,好。”李隊連忙應聲,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麻煩你了,阿顏姑娘。”
阿顏...她就是阿顏...那個救了他、養好他、即將嫁給他的姑娘,沈孟毅口中溫柔提及的“未婚妻”。
阿顏對李隊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掠過簡憶,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她只是路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
她提着籃子,步履輕盈地從小路另一頭走去,那獨特的草藥香氣隨着她的離開漸漸飄散,留下一種冰冷的空曠。
簡憶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她看着那個靛藍色的纖細背影消失在拐角的黑暗裏,耳邊還回響着那聲清潤的“阿毅”。
原來親眼看見他屬於別人的證據,是這樣的感覺,比想象中更痛,更窒息,那個叫阿顏的女子,她的平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這五年苦苦追尋最徹底、最殘忍的否定。
李隊看着簡憶瞬間慘白如紙、仿佛靈魂都被抽空的臉,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裏充滿了無力:“……看到了嗎?回去吧,簡憶,洗把臉,別讓大家擔心。”
她不再多言,轉身,步伐沉重地走回了那片充滿煙火氣的光亮裏。
簡憶獨自留在昏暗冰冷的小路上。遠處燒烤的喧鬧聲、沈孟毅發出的爽朗笑聲、阿顏提着的草藥香……所有的一切都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死死纏住,越收越緊。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像一具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的木偶,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鉛的雙腿,朝着那光亮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鋪滿尖刀的冰面上。
後院的景象重新映入眼簾,跳躍的篝火,繚繞的煙霧,圍坐笑談的人群。
沈孟毅正背對着她,彎腰往烤架上添加新的肉串。火光勾勒出他寬闊堅實的背脊線條,充滿了生活的力量感。而就在他身旁不遠處,剛才那個靛藍色的身影阿顏正蹲在地上,動作麻利地將籃子裏的草藥分揀出來。
她微微側着頭,似乎在聽旁邊喬伊說着什麼,嘴角噙着一絲極淡的、溫婉的笑意。火光跳躍着映在她沉靜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只是這一切,都與簡憶無關。
她的少年,她的半條命,活生生地站在那裏,成了別人失而復得的珍寶,成了這煙火人間裏最刺眼的一道風景。
簡憶站在光影交界處,前院的喧囂和篝火的熱浪撲來,卻只讓她感到刺骨的冷。
她看着阿顏沉靜的側影,看着沈孟毅被火光勾勒的脊背,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她的沈孟毅,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