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墨韻天工閣的地板上投下斑駁光影。
我坐在修煉室的太極玉石上,雙手平放膝頭,掌心向上——這個姿勢能讓我最清晰地感知體內生機的流逝。像沙漏,無聲無息,卻從不停歇。
七竅鎖魂咒的反噬比預想中更頑固。我能感覺到那種蠶食,不是劇痛,是更磨人的消磨——像有什麼東西在骨髓深處緩慢地、持續地吮吸着生命力。內視之下,那團代表生機的火焰比三天前又黯淡了些,邊緣已經開始模糊。
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十個月?還是更短?
不知道。
更讓人心寒的是識海深處那片死寂。系統小太初在詛咒結束後完全蘇醒,卻又陷入了另一種沉默——它不再沉睡,但也不再回應。像個冷漠的旁觀者,只是安靜地記錄着一切,看着我走向終點。
我睜開眼,目光落在窗外。
院子裏,岑子墨正帶着雲想容和雲驚鴻修剪花枝。三個女孩站在一起,晨光給她們的發梢鍍上金色光邊。
岑子墨穿着淡青色的長裙,彎腰時裙擺垂落,露出纖細的腳踝。她正耐心地教驚鴻如何剪掉枯枝,側臉在陽光下柔和得像一幅工筆畫。
想容安靜地站在一旁,手裏拿着竹籃,等着接剪下的枝葉。她偶爾抬頭看向岑子墨,眼神裏有種小心翼翼的親近——像初入陌生領地的小獸,既想靠近,又怕冒犯。
而驚鴻……她幾乎黏在岑子墨身邊,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兒問那個,活潑得不像剛經歷過生死劫難的人。
這畫面美好得不真實。
而我坐在這裏,計算着自己還剩多少日子能看見這樣的畫面。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林淵?”岑子墨推門進來,手裏端着茶盤。熱氣從青瓷杯口嫋嫋升起,帶着淡淡的桂花香——她知道我喜歡這個味道。
她走到我身邊,沒有立刻放下茶盤,而是仔細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最溫柔的掃描儀,一寸寸掠過我的臉,最後停在我的鬢角。
那裏,新生的白發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放下茶盤,然後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我的鬢角。她的手指很涼,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
“又多了。”她低聲說,聲音裏沒有質問,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心疼。
我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麼,喉嚨卻發緊。
該怎麼告訴她?告訴她我用了一年(可能更多)的壽命去救別人?告訴她我現在可能只剩不到一年時間?告訴她我識海裏的系統醒了卻不理我,像個冷酷的計時器在倒數我的死亡?
我說不出口。
“子墨……”我開口,聲音幹澀。
“不用解釋。”她輕輕搖頭,另一只手覆上我的手背,“我懂。”
她真的懂嗎?懂我的愧疚,懂我的恐懼,懂我坐在這裏看着她們時心裏翻涌的、近乎絕望的眷戀?
她在我身邊坐下,肩挨着我的肩。透過薄薄的衣料,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那種真實的、活着的溫暖。
“想容和驚鴻……”她看着窗外,兩個女孩正在院子裏追逐一只蝴蝶,“她們很依賴你。”
這不是問句,是陳述。
我沉默。
“我也依賴你。”她轉頭看我,眼睛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不一樣。我在心裏反駁。你是我愛的人,她們是……我該保護的人。但這話太矯情,我說不出口。
“今天天氣好,”岑子墨站起來,拉起我的手,“帶她們去古玩市場轉轉吧?驚鴻一直念叨着想看老物件。”
她笑得溫柔,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我知道,她什麼都明白——明白我的掙扎,明白我的隱瞞,也明白我需要對那對姐妹負起的責任。
所以她主動提出這個建議,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我接受,我理解,我陪你一起承擔。
那一刻,心口疼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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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市場人聲鼎沸,空氣裏混雜着塵土、檀香和歲月的氣息。
雲驚鴻像只出籠的小鳥,在每個攤位前都要停留。她拿起一枚銅錢對着陽光看,又湊近鼻尖嗅一塊沉香木,眼睛亮晶晶的,早忘了幾天前的恐懼。
“姐姐你看這個!”她舉着一串褪色的琉璃珠子跑到岑子墨面前,“像不像我們小時候玩的那種?”
岑子墨笑着接過,仔細看了看:“是老的,但不是我們玩的那種。”她轉頭對我眨眨眼,“你給鑑定鑑定?”
我接過珠子,炁感掃過——清末民初的東西,沒什麼特別,但也沒邪氣。
“可以買。”我說。
想容安靜地跟在我們身後,手裏攥着給姐姐準備的真絲手帕。她很少說話,但目光始終追隨着岑子墨,那種依賴清晰可見。
三個女孩,三種性格,卻意外地和諧。
岑子墨像春日暖陽,溫柔地包容着一切;雲驚鴻似夏夜流螢,活潑靈動照亮周圍;雲想容如秋夜明月,沉靜內斂卻自有光華。
而我站在她們中間,感受着這份美好,同時清晰地感覺到——生命力又流逝了一點。
像有根針在心髒最深處,每隔幾秒就輕輕刺一下。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個攤位。
在市場的角落,毫不起眼。攤主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穿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閉目養神。攤位上零散擺放着幾件鏽跡斑斑的老式木工工具,中央紅布上,供奉着一把殘破的刨刀。
巴掌長短,通體黝黑,刃口崩缺。
但在我眼中,它散發着極其微弱卻純粹古老的靈性光芒,與我體內的魯班炁息產生共鳴——像失散多年的血脈,突然感應到了彼此。
我走過去,蹲下身。
“老先生,這把刨刀怎麼賣?”
老者緩緩睜眼。他的眼睛渾濁,卻像能看穿一切僞裝。目光掃過我,掃過我身後的三個女孩,最後落回我臉上。
“不賣,”他說,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只賒。”
賒刀人。
《魯班書》雜篇中有記載:一支神秘的支派,遊走世間,以賒銷刀具爲名,預言吉凶。所言無有不中,應驗後來取刀,或取一物。
“賒給何人?”我沉聲問。
“賒給有緣人。”老者將刨刀遞過來,“刀你拿走,他日應驗分文不取;若不應驗,我來取刀——”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亦取你一物。”
觸手冰涼。刨刀在我掌中微微震顫,像有生命。
“何謂有緣?預言爲何?”岑子墨走到我身邊,輕聲問道。她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老者的氣息,刨刀的波動,還有空氣中突然緊繃的氛圍。
老者目光掃過我們四人,一字一頓,吟出十六字讖語:
“三星聚首,土木分離;非金非石,見血方息。”
吟罷,他開始收拾攤位。動作緩慢卻毫不留戀,佝僂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我們四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我握着刨刀,掌心傳來持續的微顫。岑子墨輕輕靠在我身側,雲驚鴻抓緊了姐姐的衣角,雲想容蹙眉思索——那十六個字像無形的枷鎖,在我們剛剛開始的寧靜生活上,套上了第一道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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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墨韻天工閣,我將刨刀置於陰陽羅盤中央。
指針瘋狂轉動三圈,最後死死指向東南——雲家基業所在的東南亞方向。
取出魯班尺,以尺量刀,以刀測字。炁息運轉,推演開始。
半個時辰後,我睜開眼,額頭沁出冷汗。
“三星聚首,”我緩緩開口,“指的應該是我,子墨,想容,驚鴻——我們四人。‘三星’是虛指,但暗合天象,主團聚,也主變數。”
岑子墨握住我的手,掌心溫熱。
“土木分離……”我頓了頓,“‘土’爲根基,指雲家產業,也指雲老先生。‘木’爲生機,指……我們之間的情誼,也指生命本身。這句預言,雲家將遭巨變,而我們之間,可能會因外力產生隔閡。”
雲驚鴻臉色一白,想容緊緊抿住嘴唇。
“非金非石——危機不是刀兵,不是物理破壞,而是詭異難防的邪術力量。”
“見血方息……”我深吸一口氣,“要終結這場危機,必須有人流血。”
話音落下,房間裏一片死寂。
然後驚鴻撲進岑子墨懷裏,聲音帶着哭腔:“姐姐……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誰也不能分開我們……”
岑子墨緊緊抱住她,輕撫她的後背:“別怕,姐姐在,林淵也在。”
她的聲音很穩,但我知道,她也在怕。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想容抬起頭看向我,眼神裏有一種超出年齡的堅定:“預言不是定數。我們可以改變它。”
她說“我們”。
不是“你”,不是“林淵”,是“我們”。
那一刻,我心裏某個堅硬的東西鬆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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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應驗的速度快得驚人。
當天晚上,雲萬山打來緊急電話——旗下核心木材加工廠突發火災,火焰呈幽藍色,水潑不滅。三座倉庫焚爲白地,卻沒有縱火痕跡,監控裏只拍到憑空燃起的詭異藍火。
“土木分離”的序幕,拉開了。
緊接着,墨韻天工閣外圍的八卦護宅大陣開始出現異常波動。不是攻擊,是試探——像有無形的手在輕觸屏障,尋找薄弱處。
我讓雲萬山加強戒備,暫停所有敏感業務。同時以刨刀爲信標,運轉炁息溯源。
魯班尺在“害”“劫”二字上劇烈閃爍,指向東南,與刨刀的氣息同源!
是魯班門的邪修。同出一脈,卻走入了歧途。
入夜,我在五行淬炁堂布下圓光溯影陣。以刨刀爲媒介,以炁爲眼,眼前浮現出千裏之外的景象——
昏暗密室裏,一個穿着黑鬥篷的瘦削身影正對着一堆泥土捏成的小人施法。小人身上貼着雲家工廠的標籤,邪修手中握着一根漆黑的棺材釘,正緩緩釘向小人的心髒!
厭勝術!
我低喝一聲,運轉炁息隔空打斷施法。遠在東南亞的雲萬山隨即打來電話,說工廠的異常震動突然停止了,仿佛有股無形力量化解了危機。
但邪修的反擊來得更快。
次日清晨,雲驚鴻在園林裏碰倒了一個巴掌大的彩色紙人。紙人落地即燃,綠色火焰一閃而逝,驚鴻瞬間頭暈目眩,臉色煞白。
岑子墨第一個沖過去將她護在身後。我彈出墨鬥線,織成淨化力場,才驅散附着在驚鴻身上的灰敗煞氣。
當晚,更詭異的事發生了。
岑子墨在臥室對鏡梳妝時,鏡中突然浮現出另一個“她”——一模一樣的面容,一模一樣的衣着,但眼神怨毒,嘴角掛着詭異的笑。
鏡影移魂咒!
我沖進房間時,岑子墨正死死盯着鏡面,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她雙手緊握梳妝台邊緣,指節泛白,卻沒有後退一步。
咬破指尖,以精血在鏡面上畫下破妄鎮邪符。符文成型的瞬間,鏡面蕩漾起詭異的波紋,裏面的“影子”發出一聲尖嘯,消散無形。
岑子墨轉身撲進我懷裏,嬌軀微微顫抖,但聲音很穩:“林淵,我不怕。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她用了“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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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鬥法三天,我終於鎖定了邪修的位置。
帶着岑子墨和雲家姐妹,我們奔赴東南亞。在鄰國邊境的巫術山村裏,找到了那片瘴氣彌漫的密林——邪修的巢穴,就在深處。
那是一座用廢棄木材和獸骨搭建的詭異木屋,周圍彌漫着濃重得化不開的怨氣。踏入範圍的瞬間,陰惻惻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終於來了……”
鬥篷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蒼白枯槁的臉。他自稱巫魘,是魯班門下早已失傳的“厭勝”一脈最後傳人,專研害人魘鎮之術。
“爲何針對我們?”我沉聲問,暗中握緊了魯班尺。
巫魘嗤笑,目光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刨刀:“爲了它——‘祖師刨心刃’!這把刀裏藏着破除‘缺一門’詛咒的希望!我借賒刀讖語引你們來,殺了你們,奪回寶刃,我就能擺脫宿命,重振厭勝一脈!”
原來如此。預言是陷阱,讖語是誘餌,目標不僅是刨刀,還有岑子墨和雲家姐妹身上純淨的魯班血脈——三人親密關系產生的特殊氣場,對邪修來說是大補之物。
大戰在瞬間爆發。
巫魘揮手間,無數血色紙人如蝗蟲撲來。地上冒出陰木荊棘,扭曲纏繞。空氣中回蕩着惑心魔音,試圖瓦解我們的意志。
我全力應對:魯班尺打散紙人,乾坤墨鬥彈線斬斷荊棘,口中誦念清心咒抵御魔音。
岑子墨站在中間,一手護着雲驚鴻,一手捏訣施展我教她的簡單護身法術——雖然威力不大,但足以幹擾邪修的節奏。
雲想容最冷靜。她始終在觀察,偶爾開口提醒:“左三步有陷阱!”“他在念咒,要打斷!”
三人默契配合,像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但巫魘畢竟修煉多年。他瘋狂調動密林陰煞之氣,化作一條黑色木蟒,張開巨口噬咬而來!
我傾盡全力,以墨鬥線織成金色大網擋住木蟒。碰撞的瞬間,反震之力讓我喉頭一甜,血腥味彌漫口腔。
我知道,要破局,必須動用最後的手段——七星續命燈換來的壽元。
“從剩下的時間裏……再抽一點……”我心中默念,體內炁息開始燃燒。
不是一年,不是一個月——是更奢侈的燃燒,以壽命爲燃料,換取瞬間的爆發。
刨刀在我手中亮起璀璨光芒。巫魘見狀,發出瘋狂的嘶吼:“你瘋了!用續命壽元驅動寶刃,你會死的!”
也許吧。
但我沒有選擇。
混亂中,一道煞氣如毒蛇般掃向雲驚鴻。岑子墨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用身體擋住了那道攻擊。
“噗——”
煞氣劃開她的手臂,鮮血飛濺。幾滴血珠落在刨刀上,瞬間被吸收。
“姐姐!”雲驚鴻和雲想容同時驚呼。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但異變陡生——
吸收了岑子墨鮮血的刨刀,光芒暴漲!一股浩瀚古老的意念涌入我的腦海,像沉睡千年的祖師睜開了眼。
“以血爲引,以情爲力……”我喃喃重復着腦海中浮現的咒文,“祖師真靈,破爾魘鎮!”
手持光芒萬丈的刨心刃,我對準巫魘,虛空一劃。
沒有聲音,沒有光影。但巫魘周身纏繞的怨氣煞氣,如雪遇驕陽般消融。他癱軟在地,瞬間蒼老了幾十歲,眼神空洞無神,一身邪術被徹底廢去。
讖語應驗了,卻未如預期。
“三星”沒有分離,反而聯結得更緊;“土木”之厄被化解;“見血”成了激活轉機的鑰匙——但不是終結,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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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墨韻天工閣時,已是七天後。
岑子墨臂上的傷口愈合了,留下淡淡的紅痕,像情誼的烙印。雲驚鴻趴在她腿上,已經睡着了,眼角還掛着淚痕。想容在幫岑子墨梳理長發,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我握着刨心刃坐在一旁,陽光透過窗櫺灑在我們身上,溫暖得不真實。
“姐姐,”驚鴻在睡夢中喃喃,“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岑子墨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抬眼看向我。她的眼神裏有愛意,有疲憊,有一種歷經劫難後的通透澄澈。
“預言不是宿命,”她輕聲說,“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什麼都能克服。”
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貼,溫度交融。
是啊,一家人。
也許我的時間不多了,也許前路還有更多危機,也許“缺一門”的詛咒最終會奪走一切——但至少此刻,我們在一起。
窗外,墨韻天工閣的靈氣依舊緩緩流轉,像永不枯竭的泉水。
而我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比壽命更值得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