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失蹤”的消息,如同水面的漣漪,漾開幾圈後便悄無聲息。
執事堂派人草草搜尋了後山,未果,便按“疑似不堪心魔或舊事重負,自行離宗”結了案,連記錄都潦草得敷衍。
一個邊緣弟子的消失,在龐大的宗門裏激不起半點真正的波瀾。
林厭體內的灰黑氣旋,因着這份新鮮的“養料”,暫時蟄伏下來,運行平穩,力量絲絲縷縷地增長。
更讓他滿意的是,汲取周平血氣帶來的反噬並不劇烈,那些愧疚、不甘的殘念如同塵埃,被他日益堅冷的心神輕易拂去。
他找到了一個“高效”且“安全”的模式:選擇擁有一定修爲但足夠邊緣、心緒不穩的目標,以“意外”或“失蹤”的形式抹去其存在,然後吸收。
這模式像一套冰冷的流程,被他執行得愈發熟練,也愈發將殺戮本身與他的“日常”割裂開來。
殺人和汲取,是“另一面”的事情,是生存和變強的必要手段,無關善惡,只是冰冷的“進食”。而另一面,則是他在陽光下,在蘇霖面前,精心構建和維護的“林厭師弟”。
後山的雨夜,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陰霾。相反,力量的增長帶來了某種底氣,讓他在僞裝時更加從容。
他開始不再滿足於被動的“偶遇”和聆聽。
他開始主動制造機會。
蘇霖提到百草園某處陣法年久失修,需要人幫忙搬運一些替換的石材和靈土。
林厭“恰巧”聽說了,默默前去,在蘇霖驚訝的目光中,扛起沉重的石塊,一趟趟往返,不言不語,汗水浸溼了灰布衣衫,卻始終動作沉穩。
蘇霖勸他歇息,他擦一把汗,露出一個略顯疲憊卻明朗的笑容:“不礙事,師姐,我力氣還有。”
那笑容是練習了無數次的結果,在陽光下,配合着真實的汗水,顯得格外真誠而有生氣。
蘇霖看着他的側影,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似是欣慰,又似帶着某種更深沉的憐惜。她沒再勸阻,只是遞給他一杯自己調制的、帶着清甜草藥味的靈露。
“喝點水。”
“謝謝師姐。”
林厭雙手接過,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溫潤微涼。
他垂下眼,小口啜飲,喉結微微滾動。
靈露的清甜滋潤着喉嚨,也仿佛滋潤着他心底那幹涸冰冷的地方。
他意識到,自己開始貪戀的,不僅僅是她帶來的“光”,還有這些細微的、只給予他一人的“好”。
又有一次,蘇霖在內門聽了一場關於低階丹藥煉制的講法,回到百草園時,眉宇間還帶着思索的神色。
林厭“剛好”在附近辨認靈草,見狀上前,並未直接詢問講法內容,而是遞過一株他“恰好”挖到的、葉片有些萎蔫的“七星寧神草”。
“師姐,這株草我挖時傷了根,但葉片品相尚可,不知還能否入藥?或是……可有法子救活?”
他的問題笨拙卻認真,眼神幹淨,帶着學徒般的求知欲。
這株草其實是他特意尋來,甚至故意弄傷了根系的。
蘇霖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她接過靈草,仔細查看,一邊講解着不同損傷的處理方法,以及七星寧神草在寧神類丹藥中的配伍要點,一邊自然而然地將講法中涉及到的相關低階丹理融了進去。
林厭認真地聽着,不時點頭,在她講完後,還會根據自己之前翻閱的相關雜書,提出一兩個雖顯稚嫩卻不離核心的問題。
一問一答間,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蘇霖講得興起,眼眸亮晶晶的,那是傳授知識時獨有的神采。
林厭看着她,心裏那冰冷的計算和僞裝,在那一刻竟有了一絲恍惚。
他幾乎要忘記自己爲何站在這裏,爲何要如此費力地扮演。
眼前的女子,專注、溫柔、博學,她身上散發出的光與熱,是如此真實而誘人。
“林厭師弟,你……近來似乎對丹道很感興趣?”
蘇霖講完,收起靈草,含笑問道。
林厭心頭一跳,立刻收斂心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靦腆和坦誠:“只是覺得……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而且,師姐講得明白,比看書有趣得多。”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跟着師姐,總能學到東西。”
這話半真半假,卻因那份刻意練習出的“真誠”語調,而顯得格外動人。
蘇霖微微一怔,看着他低垂的、顯得格外溫順的眉眼,心中某處悄然柔軟。
她見過太多資質平庸卻心浮氣躁的弟子,也見過一些天賦尚可卻目中無人的同門。
像林厭這般,看似天賦不顯,卻沉靜刻苦,懂得感恩,又對自己流露出這般純粹依賴的……似乎真的不多。
“你若真有興趣,以後我若得了空,便多與你說說。”
蘇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得更柔和了些。
“真的嗎?那……多謝師姐!”
林厭抬起頭,眼中瞬間迸發出的驚喜光芒,明亮得幾乎晃眼。
那是他練習過許多次,卻在此刻因她一句承諾而自然流露出的、最“完美”的反應。
蘇霖被他眼中的光彩觸動,唇角彎起溫柔的弧度,輕輕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兩人的關系似乎進入了一種新的、更加親近的階段。
林厭去百草園或請教問題的次數明顯增多,而蘇霖也總是耐心解答,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引導他接觸一些更系統的基礎知識,不僅僅是草木,還包括一些粗淺的陣法原理、靈力運轉的細微技巧。
她像是在精心雕琢一塊看似粗糙、卻內蘊溫潤的璞玉。
林厭的學習能力和記憶力遠超蘇霖的預期。他總能很快理解她的講解,並能舉一反三,提出一些頗有見地的疑問。
這當然得益於他爲了僞裝而做的“預習”,以及修煉血玉簡功法後帶來的、對能量和靈力波動的敏銳感知。
但在蘇霖看來,這無疑是“天賦”和“用心”的體現。
她開始更頻繁地提起他。
“今日林厭師弟又問了一個關於‘五行生克在低階符籙中的平衡’的問題,想法雖稚嫩,角度卻很獨特。”
“那孩子最近氣色好了許多,眼神也亮堂了,看來心結解開不少。”
“他做事穩妥,上次幫忙修補藥圃籬笆,比幾個外門執事弟子做得還細致。”
這些話語,偶爾會飄進一些與蘇霖相熟的內門弟子或執事耳中。
起初他們不以爲意,一個雜役弟子罷了。
但聽得多了,也不免對“林厭”這個名字有了模糊的印象——一個得了蘇霖師姐青眼、似乎頗爲勤勉踏實的外門師弟。
林厭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他知道,自己的僞裝正在生效,他正被蘇霖,以及她周圍的小圈子,逐漸接納爲“自己人”。
這層身份,將成爲他最好的保護色,也能讓他更便利地接近蘇霖,汲取他所需的“光”和……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
他越來越依賴在蘇霖身邊的感覺。
那是一種奇特的體驗,仿佛只要在她視線所及之處,他體內那頭名爲“飢餓”和“黑暗”的野獸就會暫時蟄伏,那些識海邊緣的低語和破碎畫面也會平息。
他可以暫時忘記地窖的冰冷、雨夜的血腥、指尖殘留的虛無觸感,只做一個專心聽講、偶爾會因她的誇獎而微微臉紅的“師弟”。
他甚至開始享受這種扮演。
當蘇霖用贊許的目光看他時,當其他弟子因他與蘇霖的親近而投來或羨慕或好奇的目光時,一種扭曲的滿足感會油然而生。
看,他可以做到。
他不僅可以隱藏在黑暗裏生存,還可以站在光下,獲得認可和……某種形式的“愛”。
盡管他知道,這份“愛”是基於一個巨大的謊言,但那份溫暖和光亮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他甘願用更深的黑暗去維系。
他開始更加用心地“準備”每一次與蘇霖的見面。
他會提前想好要請教的問題,會留意她最近可能感興趣的話題,甚至會偷偷觀察她喜歡哪種香型的寧神草,然後“無意間”提到。
他的笑容越來越自然,眼神越來越“清澈”,言談舉止間,那種屬於年輕人的、被精心修飾過的開朗與朝氣,開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有時,在蘇霖講述某個有趣見聞時,他會被逗得輕笑出聲,那笑聲清朗,眼底有光。
蘇霖看着他,會覺得眼前這個師弟,與她初識時那個陰鬱沉默的影子,簡直判若兩人。
這種變化讓她欣慰,也讓她內心深處那點作爲“引導者”的成就感與責任感,變得更加堅實。
她幾乎要相信,是自己點亮了他,是自己將他從某種陰霾中拉了出來。
她不知道的是,這層日益耀眼開朗的假面之下,那灰黑色的氣旋正在穩定地旋轉、壯大,核心的血色愈發濃鬱。
就在昨天夜裏,林厭還獨自去往後山更深處,不是爲了“制造意外”,而是爲了練習一套從血玉簡中新領悟的、更爲詭譎陰毒的斂息和襲殺法門。
月光下,他的身影快如鬼魅,指尖繚繞的灰黑氣息,帶着令人心悸的寒芒,輕易洞穿了數塊堅硬的岩石。
練習完畢,他平靜地擦去指尖並不存在的塵埃,望着天邊將明的曦光,心裏想的卻是:今天蘇師姐說要帶我去認幾種只在晨間開放的靈花,不能遲到。
光與影,在他身上交織得愈發緊密,也愈發割裂。
這一日,蘇霖接到傳訊,需回內門天璇峰處理一些事務,大概要離開幾日。
她特意來百草園與林厭道別。
“這幾日我不在,你修煉上若有疑難,可去請教看守藏書閣的徐執事,我已與他打過招呼。”
蘇霖叮囑道,語氣裏帶着自然的關切,“百草園的藥草記得按時照看,尤其是東角那幾株‘月見草’,莫要斷了晨露。”
“師姐放心,我都記下了。”
林厭點頭,臉上是毫不作僞的認真,只是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失落。
蘇霖捕捉到了這一閃而逝的情緒,心中微軟,想了想,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刻着簡單雲紋的青色玉符,遞給他。
“這枚‘青霖符’你拿着,並非什麼珍貴法器,只是我閒時煉制的小玩意兒,帶在身上,有輕微寧神靜氣、驅散尋常陰溼之氣的效果。”
她頓了頓,聲音輕柔,“後山偏僻,溼氣重,你……多保重。”
林厭看着那枚尚帶着她指尖餘溫的玉符,愣住了。
這不僅僅是一件物品,更像是一種信物,一種超越普通同門關系的、帶着個人印記的關懷。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接過了玉符。
溫潤的玉質貼在掌心,仿佛還帶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幹淨的藥草清香。
“師姐……”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緊。無數復雜的情緒在胸腔裏沖撞——感激、愧疚、惶恐,以及一種近乎疼痛的貪戀。
最終,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幹澀卻無比鄭重的話:“師姐也請保重,早去早回。”
蘇霖笑了笑,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但手在空中頓了頓,最終只是輕輕拂去了他肩頭一片並不存在的落葉。
“嗯,我很快回來。”
她轉身離開了百草園。
林厭站在原地,握着那枚青霖符,望着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的盡頭,久久未動。
陽光很好,照得百草園裏生機盎然。
他將玉符小心地貼身收好,緊貼着胸口,那溫潤的觸感仿佛直接熨帖在他冰冷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沉溺得越來越深了。
但這枚玉符,他舍不得放手。
哪怕爲此,他需要編織更多、更完美的謊言,需要犯下更多、更不可饒恕的罪孽。
他轉身,開始仔細地爲東角的月見草收集晨露,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臉上,依舊帶着那副經過千錘百煉的、溫和而專注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