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天色未明,汴京的空氣中便已彌漫開一種與往日不同的、黏稠而躁動的氣息。通往江州府學的幾條主要街道上,早早便有了絡繹不絕的人影。提籃的書生,攜伴的親友,甚至許多看熱鬧的閒人,都朝着同一個方向匯聚。府試放榜,對許多人而言,是決定命運的一日。
林牧依舊在寅時末刻醒來。他沒有像縣試放榜前那樣刻意多躺片刻,而是如往常般起身,洗漱,束發,換上那身漿洗幹淨的靛藍生員襴衫。對鏡自照,鏡中少年眉目間已褪去不少初來時的青澀與惶惑,多了幾分經事後的沉靜。只是眼底深處,仍有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緊繃。
“該來的,總會來。” 他對着鏡中的自己輕聲說,然後轉身,推開房門。
張掌櫃和陳大福已在前堂等候。桌上擺着簡單的早飯,但兩人顯然都沒什麼胃口。陳大福的傷已好了七八分,只是行動仍稍顯遲滯,他堅持要跟去。張掌櫃則換上了一身較新的綢衫,臉上帶着既期待又不安的復雜神色。
“放平心態,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是我文華齋的驕傲。” 張掌櫃拍拍林牧的肩膀,語氣努力顯得輕鬆。
“小子,把頭抬起來!咱是憑真本事考的,怕個球!” 陳大福咧嘴一笑,盡管缺了門牙,那笑容卻有種粗糲的力量。
林牧心中一暖,點頭道:“我明白。走吧。”
三人出門,張掌櫃照例雇了那輛青布小車。馬車緩緩駛向江州府學方向,越靠近,人流越密,速度越慢。喧囂的人聲、車馬聲透過車簾傳來,匯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林牧閉目養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溫潤的“甲辰七十三”考牌。
府學外的廣場比縣試放榜時更加擁擠。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街口。廣場中央,那面用來張貼榜單的巨大青磚照壁前,臨時搭起的高台和護欄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維持秩序的衙役兵丁比縣試時多了數倍,手持水火棍,呼喝着試圖控制局面,但收效甚微。空氣中彌漫着汗味、塵土味,以及一種近乎實質的緊張與期待。
林牧三人沒有往前擠,依舊尋了上次那棵老槐樹下的石墩站上去。這裏地勢略高,視野尚可。他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縣試同年們,或獨自一人,或三五成群,皆伸長脖子望着照壁方向,神色各異。林牧看到了陳啓明,他正與幾位衣着光鮮的同伴低聲交談,看似鎮定,但緊握的拳頭暴露了內心的不平靜。吳懷遠也來了,站在白石書院幾位同窗中間,面色嚴肅。李修遠則被一群以李修文爲首的家仆和跟班簇擁着,臉上帶着故作輕鬆的笑容,眼神卻不時瞟向林牧這邊,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比較之意。
辰時正刻,一陣響亮的銅鑼聲壓過了嘈雜。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射向府學大門。幾名身着緋色、青色官服的官員魚貫而出,登上高台。爲首一人,年約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正是今科府試主考、江州府學政陳守拙陳大人。他身旁除了副考官、提調官等,竟還有汴京知縣楊文遠以及幾位府學教授。
如此陣仗,更顯府試之重。陳學政並無多言,只對身旁的書吏略一頷首。書吏展開手中黃綾卷軸,清了清嗓子,用洪亮而拖長的聲調開始唱名。
“江州府景元二年四月府試,取中生員,第一百名——”
唱名從最後一名開始,這是慣例,卻最是煎熬。每一個名字被報出,都伴隨着一聲或狂喜、或失落、或難以置信的呼喊,在人群中激起小小的漣漪。未被念到名字的人,心則一點點往下沉。
“……第八十名,清溪縣李修遠!”
這個名字報出時,李修文那邊爆發出不小的歡呼。李修遠自己也明顯鬆了口氣,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第八十名,雖不算高,但已是穩穩取中,有了秀才功名。他挑釁般地朝林牧這邊看了一眼。
林牧面色無波。張掌櫃和陳大福卻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些緊張起來。名次已過八十,仍未聽到“林牧”二字。
唱名繼續。七十名、六十名、五十名……依舊沒有。
張掌櫃的額頭開始冒汗,陳大福的嘴唇也抿緊了。林牧自己,心跳也不可抑制地加速,但他仍努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目光緊緊盯着高台上書吏開合的嘴唇。
“……第四十名,白石書院吳懷遠!” 吳懷遠中了,名次比縣試時有所下滑,但他本人並無太多沮喪,向周圍同窗拱了拱手。
“……第三十五名,陳啓明!” 榜眼陳啓明也中了,名次不算靠前,他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但很快掩飾過去。
名次越往前,剩下的名字越少,競爭也越激烈。人群中的氣氛近乎凝固。
“……第二十名……第十五名……第十名……”
當第十名報出,依舊不是林牧時,張掌櫃的臉色已經有些發白,陳大福則低聲罵了句粗話。周圍已有不少目光悄悄投向林牧這邊,帶着同情、疑惑、甚至幸災樂禍。李修文嘴角的笑容越發明顯。
難道……真的落榜了?縱使是林牧,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縣試案首,府試落榜,並非沒有先例,但對他而言,將是沉重的打擊,不僅意味着前功盡棄,更可能讓那些關注他的人失望,讓暗中窺伺者更肆無忌憚。
不,不能亂。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就算落榜,也還有明年,還有院試、鄉試……路還長。
就在這時,高台上的書吏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儀式感:
“第五名——汴京城西,柳文軒!”(縣試第五十名,此次竟高居第五!)
“第四名——江州府學,周彥博!”
只剩下前三名了!照壁前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書吏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朗聲道:
“第三名——白石書院,趙安平!”
不是林牧!張掌櫃幾乎要站立不穩,陳大福死死抓住拐杖。
“第二名——”書吏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青竹坊,陳啓明!”
陳啓明?他不是剛才報過第三十五名嗎?怎麼又成了第二名?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即有人反應過來——同名同姓!此陳啓明非彼陳啓明!這小小的插曲更增添了懸念和緊張。
只剩下榜首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無數道目光在剩下的、尚未被念到名字的佼佼者臉上逡巡,最後大多定格在林牧身上——這位縣試案首,是唯一還未被提及的、最有資格角逐榜首的人選之一。
書吏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高喊,聲音響徹廣場:
“景元二年江州府試,第一名——案首——”
他有意拉長了語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文華齋,林牧!”
“林牧”二字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廣場上空炸響!
短暫的死寂之後,是轟然爆發的巨大聲浪!
“又是他!縣試案首,府試又是案首!”
“連中兩元!了不得!”
“文華齋?那個書坊的小先生?真是他!”
“這……這真是……”
驚嘆、羨慕、嫉妒、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張掌櫃愣了一瞬,隨即猛地抓住林牧的胳膊,激動得語無倫次:“中了!案首!又是案首!連中兩元!林牧!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他眼眶瞬間紅了。
陳大福更是狠狠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來,眼淚都出來了:“好小子!好小子!給咱們長臉!哈哈哈!”
林牧站在原地,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胸腔直沖頭頂,耳邊嗡嗡作響,周遭的喧譁仿佛隔了一層水幕。中了……府試案首……連中兩元!成功了!那篇冒險寫下的“清源塞漏”之論,不僅沒有觸怒考官,反而得到了最高認可!這意味着他的方向沒有錯,他的思考得到了權威的肯定!
巨大的喜悅如同烈酒,瞬間沖刷掉了連日來的緊張、憂慮和疲憊。但他很快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因爲他感受到更多復雜的目光——陳啓明、吳懷遠等人的祝賀中帶着復雜;李修文、李修遠那邊則是一片死寂,臉色難看至極;更多的是來自四面八方陌生的審視、探究,仿佛要將他這個突然崛起的雙案首裏裏外外看個通透。
他定了定神,向張掌櫃和陳大福鄭重一揖,然後轉身,朝着高台方向,對着主考陳學政及諸位官員所在,深深躬身行禮。姿態恭謹,卻不卑不亢。
高台上,陳學政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林牧身上,微微頷首,臉上並無太多笑容,但眼神中帶着清晰的贊賞。楊文遠知縣也看着林牧,面色依舊嚴肅,但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唱名結束,書吏開始張貼完整的黃榜。人群再次涌向照壁。張掌櫃這次說什麼也要擠進去親眼看看,陳大福也嚷嚷着同去。林牧沒有阻攔,自己則留在原地,接受陸續上前道賀的同年和陌生人。他一一還禮,言辭得體,既不過分謙虛,也不顯得張揚。
“林兄連中兩元,才學冠絕江州,實乃吾輩楷模!”陳啓明(第二名那位)率先上前,態度熱情。
“林案首文章,必有過人之處,他日定要請教。”吳懷遠也真心實意地道賀。
連之前有些疏離的柳文軒等人,也紛紛上前。
李修文那夥人早已不見蹤影。
就在林牧被衆人簇擁,應付不暇之際,一個穿着樸素、面容精悍的漢子分開人群,徑直走到林牧面前,抱拳道:“可是林牧林案首?我家老爺有請,請林案首移步一敘。” 說着,遞上一張名帖。
林牧接過一看,心中一震。名帖上並無過多頭銜,只簡單寫着“趙岩”二字,左下角蓋着一方小小的私印,印文是“守拙齋”。趙岩!那位即將出京的“東南財賦清查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戶部侍郎!他竟在放榜日親自派人來請自己?就在這衆目睽睽之下?
此舉用意何在?是賞識?是試探?還是另有所圖?林牧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但他知道,這無法拒絕,也不必拒絕。能得這樣一位即將手握重權的欽差大臣關注,是機遇,也可能是新的風險。
他定了定神,對那漢子拱手道:“有勞尊駕引路。”
又對周圍面露訝異的衆人告罪一聲,便隨着那漢子擠出人群,走向停在廣場邊緣的一輛看似普通、卻由兩匹神駿健馬拉着的黑漆馬車。
馬車窗簾低垂,看不清內裏。漢子爲林牧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牧深吸一口氣,邁步上車。
車廂內比外面看起來寬敞,布置簡潔,卻處處透着不凡。一個穿着常服、年約四旬、面容剛毅、雙目如電的中年人,正端坐在主位,手中拿着一份文稿,正是林牧府試策論的抄本!見林牧進來,他放下文稿,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林牧身上。
“學生林牧,拜見趙大人。”林牧深深躬身,執禮甚恭。
趙岩沒有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壓與一種銳利的穿透感:
“《開源節流,清源固本篇》……此文,是你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