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沉,衛府夥房還留着灶溫。
今晚便是皇上安排的慶功宴了。
吳桂芝把幾碟子小菜和粥擺上桌道:“少將軍,雖說去赴慶功宴,我估摸着那皇城裏規矩多,指不定您從頭坐到尾,一口熱的都吃不上,先墊點肚子。”
吳桂芝又從籃子裏拿出幾個白日裏蒸的饅頭放進布包,包好塞給鄒齊、趙二鐵:“鄒大哥和趙大哥在宮外候着,不知等多久,餓時好歹填肚子。”
三人齊誇吳桂芝想的周到。
衛離昭端起粥碗喝了兩口,暖意順着喉嚨往下沉。
待三人踏出院門時,宮城方向已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慶功宴的鼓點正隱隱飄來。
夜色,宮牆內。
衛離昭一身銀灰勁裝,束着高馬尾,英氣的眉眼在燈火下更顯利落。
此刻衛離昭正往慶功宴的主殿承筵殿走,途經西側院子時,一陣清泠的琴聲傳了過來。
那琴聲,像剛從雪山上融下來的水,順着夜風漫過來,纏在耳廓上。
衛離昭沒聽過什麼雅樂,在西北聽慣了軍號、馬嘶和弟兄們的粗嗓門,這會兒倒覺得這聲音順耳,不由自主繞進了月洞門。
一進月洞門,便聞到一股清香,和琴聲一樣淡雅,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院裏只懸着盞羊角燈,光昏昏的,剛好照見石桌旁的人。
男人身着一件月白錦袍,身形極高,坐着也能看出寬肩窄腰的架子,只是背脊微微弓着,似乎帶着一股病氣,瞧着沒什麼精神。
“何人在那?今日宮裏的人,不都該赴宴去了嗎?”男子輕聲說着,手上撥弦的動作卻沒停,琴音依舊纏纏綿綿的,帶着點說不出的滯澀。
衛離昭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冒失了,連忙拱手道:“這聲兒聽着真舒坦,比咱們西北營裏的胡笳還順耳!在下衛離昭,正是來赴承筵殿的宴,聽着琴音沒忍住過來了,實在是冒犯。”
男子抬眼,眉峰依舊懶懶耷拉着,眼神卻亮了下:“哦?西北來的衛小將軍?”
他指尖在弦上輕輕一頓,又續上了調子,“不知衛小將軍對這琴曲,有何高見?”
衛離昭咧嘴笑,也不客套:“我啊,就是個粗人,不懂什麼琴啊曲的,就覺得聽着心裏敞亮。咱們西北人實在,好聽就是好聽。”
衛離昭伸手指了指那琴,想了想又道:“若非說一點,那就是你在每個尾處時指尖總頓一下,跟咱們隊裏新入伍的小兵似的,拉弓拉到滿,臨射又縮回去,明明有勁兒,偏不敢使出來。”
換了京裏那些只懂風雅的酸儒,早該皺着眉不高興了。
可那人卻忽然低笑出聲,肩膀輕輕顫了顫,連那點病氣都散了些:“倒也是頭回聽有人把琴音比成拉弓。你倒說說,怎麼才算敢使勁兒?”
衛離昭道:“開春刮的穿堂風你知道不?能把我們西北軍的帳篷簾掀得啪啪響,能把灶上的火星子吹得滿帳飛,可它邪性得很,再橫也只往南吹,半分不偏;冬裏的白毛風更狠,裹着雪粒子往山口撞,能把路邊的石頭吹得滾出二裏地!”
“不過呢,軟有軟的好,剛才聽着心裏的燥意都散了,比喝碗涼水解渴還管用。”衛離昭想了想又發自內心的補充道。
蕭雲寒被逗得低低笑起來,咳了兩聲:“你倒實在,不裝懂,也不瞎誇。就是塞北待久了,說話都帶着沙子味。”
衛離昭道:“那是!咱們那邊的人說話直,想罵就罵,想笑就笑,連風吹着都痛快!”
衛離昭講得眉飛色舞,手也跟着比劃,活像把塞北的風都卷進了這小院。
男人支着下巴聽,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手中的琴,原本似無生氣的臉上竟被眼前人這股子鮮活氣帶着鮮亮了些。
男子問道:“聽你這麼說,塞北的風倒不是傳言中那麼冷的?”
衛離昭道:“那可不!有次打了勝仗,弟兄們把繳來的胡琴掛在馬脖子上,隨着風騎着馬在草原上跑,琴音跟着馬蹄聲顛,跑調跑得都沒邊兒了,可那股子高興勁兒,能把山都掀了。”
蕭雲寒望着衛離昭發亮的眼睛,忽然笑出聲,這次沒咳嗽,笑得肩膀都動了:“你這張嘴,比塞北的風還能吹,不過…… 聽着倒不討厭。”
衛離昭正想接話,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見蕭珩之站在月洞門口,目光落在他倆身上道:“大哥和衛小將軍,倒是在此相談甚歡。”
衛離昭趕緊收了笑,心裏咯噔一下。
適才光顧着聽琴說話,倒忘了慶功宴的正事。
聽見蕭珩之叫眼前人大哥,衛離昭想起京裏的傳言。
民間都說大皇子蕭雲寒是先皇後之子,自小體弱多病,皇上顧念先皇後舊情,對其極爲憐惜,允他不必參與朝政,只管專心調養身體便是,所以先前在殿上衛離昭也沒見過這位。
“您……是大殿下?”衛離昭語氣裏多了幾分鄭重。
“正是。”蕭雲寒的聲音又恢復了先前的溫潤,眉峰又耷拉了下來,那股病懨懨的模樣也回來了,仿佛方才的笑意只是錯覺。
“方才多有冒犯,還望殿下恕罪。” 衛離昭連忙補了句。
“無礙。”蕭雲寒擺了擺手,沒再出聲。
“大哥可一同去承筵殿?” 蕭珩之在院口站着,目光掃過石桌上的琴,又看向蕭雲寒。
蕭雲寒向來甚少參加宮宴,他垂眸想了想,緩緩道:“你們先去。我身子骨弱,得回去添件厚衣,隨後便來。”
衛離昭不再多留,忙拱手:“末將告退!” 隨後便向月洞門走去。
羊角燈下,蕭雲寒又抬手撥了一下琴,這次的調子,似乎比先前亮了些。
一個侍衛走過來,一邊幫着收琴,一邊問道:“主子,您當真要去?”
蕭雲寒看着適才人離去的方向,意味深長地道:“要去。這衛小將軍可當真是個,妙人。”
因擔心那夜之事暴露,衛離昭本不想和蕭珩之走得過近。
但走到月洞門時,蕭珩之依然在此,似乎故意等着自己,衛離昭只能硬着頭皮跟在身後一起往承筵殿走。
宮道上的燈火越來越亮,絲竹聲也越來越近,兩人之間卻是無言。
快到承筵殿門口時,蕭珩之忽然開口:“你跟大哥,很熟?”
衛離昭緊張了一下,又迅速壓過,如實道:“不熟,就是方才路過,聽着琴音甚好,沒忍住進去看看,多說了兩句話。”
蕭珩之沒再追問,只是腳步又快了半分,衛離昭跟在旁邊,總覺得身邊的冷意又甚了一些。
衛離昭摸了摸鼻尖,也不敢再多說,只默默跟着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