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匠作司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外,卻已經聚起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影。
那不是往日裏來做工的漢子,而是一群群抱着、牽着孩子的農婦。
她們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期盼,衣衫雖舊,卻都漿洗得盡量幹淨,懷裏、手裏領着的大小娃娃們,則用一雙雙好奇又怯懦的眼睛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地方。
“學堂管飯”,這四個字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頭,在城南的貧苦人家裏激起了千層浪。
對這些終日爲一頓飽飯發愁的婦人來說,孩子能有口飯吃,還能識幾個字,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可好事來得太突然,總讓人心裏不踏實。
她們從清晨等到日上三竿,傳說中的“先生”卻連個影子都沒見着。
匠作司的院子裏,只有那位年輕的王爺,蕭北辰。
他既沒有穿着王爺該穿的錦袍,也沒有端着王爺該有的架子,就那麼隨意地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根黑乎乎的炭條,在一塊被磨平的石板上畫着格子。
他身前,小豆子也學着他的樣子蹲着,聚精會神地盯着石板。
“你看,”蕭北辰的聲音溫和而有耐心,“這一撇,一捺,合在一起,就是個‘人’字。人,就是你,是我,是你的阿娘,是站着的,頂天立地的。”
小豆子似懂非懂地伸出髒兮兮的小指頭,笨拙地在蕭北辰畫出的筆畫上描摹着。
一個膽子大的農婦終於按捺不住,擠上前去,帶着幾分焦急和恭敬地問道:“王爺,我們都在這兒候着呢......請問,您請的先生,啥時候能到啊?”
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蕭北辰身上。
只見他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目光掃過眼前那一張張質樸而困惑的臉,以及那一雙雙清澈的孩童眼眸。
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燦爛。
“來了啊——”他指了指自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先生,就在這兒。”
整個場面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婦人們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從期盼變成了愕然,甚至有幾分難以置信的荒唐。
王爺?
當先生?
教他們這些泥腿子的娃?
這簡直比聽說學堂管飯還要離奇。
然而,大人們的驚愕,卻絲毫沒有影響到孩子們。
他們只覺得這個會畫畫的大哥哥很好玩,幾個膽大的已經掙脫了母親的手,搖搖晃晃地圍了上來,伸長了脖子去看石板上的那個“人”字,嘴裏還吵嚷着:“我也要學!王爺......先生,教我!教我!”
看着孩子們純粹的渴望,婦人們的疑慮開始動搖。
或許......這位王爺是認真的?
那一夜,蕭北辰徹夜未眠。
匠作司的工房裏,一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他伏案疾書。
他寫的不是什麼傳世的錦繡文章,而是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上用炭筆寫着五個大字——《北涼蒙學簡冊》。
他摒棄了繁瑣深奧的四書五經,那些東西對於眼下的北涼而言,比不上一個能算清賬目的夥計來得實在。
他編寫的教材,每一頁都透着一股“有用”的味道。
前兩頁,是阿拉伯數字的寫法和最基礎的算賬口訣。
“一加一等於二,買米不被騙;二乘三等於六,做工有盼頭。”簡單直白,朗朗上口。
中間的部分,是北涼百姓生活中最常見的字:田、地、水、牛、米、鹽、稅、契......每一個字旁,都用簡筆畫出了對應的圖像。
而翻到冊子的末尾,內容卻陡然一變,竟是振聾發聵的“權利三問”:
“你家開荒幾分田?憑何爲證?”
“你今年打了多少糧?交了多少稅?自己還剩多少?”
“將來若要租地、立契,要不要一張寫得清清楚楚的憑據?”
這三個問題,像三把錐子,直指人心最深處。
蕭北辰寫下最後一個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
他低聲自語:“這才是真正的啓蒙課。先知己,再知天下。”
教材初成,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學堂裏空空如也,沒有桌椅,沒有黑板,甚至連個提醒上下課的鈴鐺都沒有。
蕭北辰二話不說,直接下令將王府衛隊廢棄馬廄裏那些還算結實的木梁拆了,讓匠作司的木匠連夜趕制出幾條長長的、可以供十幾個孩子同時使用的木台。
他又讓人找來一塊廢棄的門板,用鍋底灰混着桐油反復塗抹,一面粗糙卻實用的“黑板”便立在了工房的牆上。
至於鈴鐺,更是物盡其用,他命人從縣衙庫房裏翻出了一塊不知何年丟棄的銅鍾碎片,用麻繩穿着,掛在了院子裏的老槐樹上,聲音雖不清脆,卻也沉穩悠揚。
小豆子因爲是“首位弟子”,被蕭北辰任命爲“學監助理”。
他的職責很簡單:每天負責敲響那塊銅鍾碎片,提醒上課下課,再給每個同學分發當天的鹽餅。
而他的工資,是每天可以比別人多領一塊。
這個任命讓小豆子挺起了小小的胸膛,仿佛擔負了天大的責任。
開學第一日,十二個高矮不一的孩童,擠在長條木台後,有模有樣地端坐着。
蕭北辰站在那塊黑漆漆的門板前,用一截白石灰在上面寫下八個大字。
“跟我念,”他的聲音沉穩有力,“我有手,我能幹;我記分,我有盼!”
“我——有——手——我——能——幹!”孩子們扯着嗓子,奶聲奶氣地喊着,聲音稚嫩卻充滿了力量。
“我——記——分——我——有——盼!”
工房門外,那些不放心的婦人們,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匠人、農戶,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
他們聽着裏面傳出的呐喊,起初只是覺得新奇,可聽着聽着,那簡單直白的句子仿佛有種魔力,竟讓一些人也跟着在心裏默念起來。
是啊,有手就能幹活,幹活就能記工分,有工分就能換糧食,這日子,不就有盼頭了嗎?
第三天,學堂裏就發生了新的變化。
兩個原先跟着走商的父親識過幾個字的半大少年,扭捏地找到蕭北辰,主動申請當“助教”。
他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教別的弟弟妹妹認字的時候,能換取雙倍的鹽餅積分。
蕭北辰看着他們眼中閃爍的光芒,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好!知識這東西,只有從一個人的腦子裏,流進另一個人的腦子裏,才是真正的流通。”
月末,蕭北辰進行了一次簡單的考評。
結果讓他驚喜,就連那個最小的、話都說不利索的學童,也能歪歪扭扭地寫出自己的名字;超過半數的孩子,已經能獨立完成十以內的加減法,能算清一鬥米換幾塊鹽餅的簡單賬目。
蕭北辰當着所有工匠和孩子家長的面,舉行了一場鄭重的“頒獎典禮”。
獎品不是金銀,而是他讓鐵匠用廢鐵皮沖壓出來的五角星,打磨掉棱角,背面用鋼針刻着四個字——“北涼未來”。
他高高舉起一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鐵皮五角星,對着台下那些激動又茫然的臉龐,一字一句地說道:“別小看這塊鐵皮,更別小看這些孩子。十年後,他們中會走出我們北涼自己的賬房、匠師、管事!二十年後,他們中甚至可能走出治理一縣的縣令!”
他的聲音回蕩在匠作司上空,也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北涼城暗流涌動的湖水中。
遠處,一座酒樓的屋頂上,一個負責監視蕭北辰動向的暗哨悄無聲息地縮回頭,對同伴低語了幾句,兩人迅速消失在瓦片之後。
他們要盡快將這個“王爺辦學”的荒唐消息,連同那句“走出縣令”的大膽言論,傳回孫萬貫的耳中。
而在城南一間不起眼的酒肆角落,剛灌下一碗烈酒的屠三刀,正摩挲着腰間一枚磨得光滑的舊軍牌。
一個同伴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頭兒,聽說了嗎?辰王爺在辦學堂,教那些窮鬼的娃兒讀書寫字,還管飯。”
屠三刀的動作一頓,他想起自己少年時流離失所,爲了一個窩頭能跟野狗打得頭破血流的歲月。
他沉默了許久,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咱們當年......要是有這樣的學堂......還會落草爲寇嗎?”
沒有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