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百葉窗沒拉嚴,月光漏進來,在地板上割出幾道冷硬的光。
林世勳剛坐下,就知道通訊時間又到了。
後頸的皮膚突然泛起一陣熟悉的麻癢,像是有細小的電流順着脊椎爬上來。
通訊器的亮起,邊緣的齒輪紋路在暗光裏泛着血色紅光——這是他和父親專用的加密設備,連衛星都無法攔截信號。
屏幕浮出父親模糊的身影,雪茄煙霧纏繞,臉依舊是一團馬賽克。
“你沒把人帶來研究院,還把星塵違規借出去使用。”父親的聲音經過處理,粗糲如磨砂紙擦過鋼板,“按系統規定,懲罰是你的芯片會喚起一次神經性頭疼的記憶。”
“我知道。”林世勳聲音顫抖但堅定。他牙關咬得發緊,後槽牙傳來輕微的酸脹。神經性頭疼,這段記憶不是他的。
他自己的體質很好,從小很少經歷病痛的折磨。體檢報告上的各項指標永遠在綠色區間,連感冒都像是上輩子的事。
但系統需要有懲罰措施,以保障系統的相關人員嚴守秘密、履行承諾。
系統對林世勳的懲罰措施,是神經性頭疼。不要命不傷身,但疼一次去掉半條命。
那種疼,難以形容,感覺腦袋要炸裂。太陽穴像是被兩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眼球突突地跳,視線裏會炸開無數金色的光斑,喉嚨裏涌上鐵鏽味。
那是系統從幾十年的全國醫院系統中調取神經性頭疼的最嚴重病例,
數據庫裏有四十五萬六千三百七十二份備案病例,他們總選最極端的那份 —— 編號 12734,來自一位常年受偏頭痛折磨的建築工人,每次發作時的疼痛指數達到 9.8,相當於十二根肋骨同時斷裂的痛感。
體驗過一次,林世勳已經心有餘悸。上次懲罰結束後,他在衛生間吐了整整十分鍾,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眼底布滿血絲,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屍體。
“你確定?”父親被處理後的聲音,似乎有一絲不舍。林世勳嘲笑自己想多了。父親的聲音波形圖永遠是平直的,像手術刀劃過皮膚的軌跡,從沒有過波動。“給你解釋的機會。”
林世勳心跳加速,聲音裏帶着不確定:“我在培養信任。”他不確認父親會信任自己。掌心沁出薄汗,把黑色西褲的膝蓋處洇出一小塊深色。培養信任?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詞在計劃手冊裏顯得格格不入。
“信任?”父親輕笑一聲,煙霧在屏幕裏扭曲,“你忘了自己的身份?跟抗性體談信任,是想讓整個計劃崩盤?”
“她不是普通的抗性體。”林世勳抬頭,目光穿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遠處醫院的方向,“葉真是她的軟肋,我幫了葉真,就等於在她心裏埋了顆種子。”
“種子會發芽,也會爛在土裏。”父親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安排人把胸針放進蘇翎包裏,它作爲檢測器,爲的是提供蘇翎的數據。”
林世勳的指尖頓住。他猜想蘇翎發現胸針時的擔心害怕。
那枚蝴蝶胸針的針扣處,黑色痕跡並非血跡,而是微型探測器的接口——那是研究院安插的眼線,能實時上傳接觸者的生理數據和環境聲波。
“這三天,胸針上傳的數據顯示,”父親的聲音沉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電流雜音突然變重:“蘇翎已經接觸到‘記憶拍賣行’的線索了。她在休息室聽到杜啓明吹噓時,腦電波異常活躍,還在手機上搜索過‘記憶交易’相關詞匯。”
林世勳喉結動了動。
記憶拍賣行,那是系統作記憶交易的實體存在——很多富豪想體驗不同的人生,於是產生了購買記憶的需求。
他見過那些買家,穿着定制西裝,在拍賣會上舉牌時眼都不眨,仿佛買的不是別人的人生片段,只是杯普通的威士忌。
可能,買豪宅名包甚至島嶼,已經無法滿足他們了吧?他們要的不再是實物,而是某種“精神體驗”。但人的一生只能展開一個選項,走某一條路。就像哲人說得:“你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事實上,你也不可能同時體驗兩種人生。
但記憶拍賣行做到了。你不僅可以體驗兩種人生,你甚至可以體驗N種人生,只要你有錢。
富豪們只需要在體內植入芯片,花錢購買的記憶片段就會通過芯片讓他們體驗到某買家的某一段生活經歷。
而賣家多是窮人,或是被迫叛賣自己的記憶體驗,研究院的檔案庫裏存着他們的資料:有單親媽媽賣掉孩子的第一次蹣跚學步,有老兵賣掉戰場記憶換錢治病。
那些被抽走記憶的人,眼神會慢慢變得空洞,像被戳破的氣球。也有些賣家就是覺得這樣賺錢容易,覺得自己並沒有損失,但不知這縱容了地下市場的形成。
記憶也是分級來標價的。
普通記憶:短暫的快樂/刺激體驗(如滑雪、飆車),價格較低,可重復售賣。上周有個地產商買了十次沖浪記憶,芯片植入後每天在辦公室裏傻笑,走在平地上卻不斷扭動身體,以防止摔倒。
稀有記憶:瀕死體驗、極致情感(初戀、喪親),價格高昂,但提取會損傷原主。去年有個歌劇演員賣掉自己第一次登台的記憶,從此再也唱不出 High C
禁忌記憶:犯罪/暴力經歷,黑市私下交易,買家需籤署“免責協議”。那些記憶裏帶着鐵鏽味的片段,會讓買家染上同樣的暴戾。
杜啓明的南非狩獵記憶,多半就是從那裏買的,而且也就是普通記憶的檔次。
父親加重語氣,“現在它在蘇翎手裏,又發現了杜啓明的線索。等於讓她拿着我們的底牌,去查記憶拍賣行——你去拿回來,抵消你借星塵儀器的懲罰。”
“或者,你直接把她人帶回來。上次給過你期限。你自己選。”
“胸針,我拿胸針回來。”林世勳快速回答。
通訊器按下去的瞬間,林世勳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電梯下降時,他看着鏡面裏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蘇翎在醫院裏給葉真掖被角的動作,輕得像羽毛。
他到底是在完成任務,還是在想別的?如果,只是說如果,自己可以代替她,那麼會不一樣嗎?他發現居然在爲一個剛認識幾天的女人而揪心。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