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瑤跺腳,壓低嗓音卻掩不住急切:“太子殿下說,年關前後要置新甲,賞邊軍,這是體面!謝婉那邊已悄悄籌了一萬,咱們若落後,豈不叫殿下覺得蘇家小氣?”
她掰着指頭細數:“另還要黃金三千,說是給北境驛道添炭薪。再有琉璃屏風十二面,要送西苑教坊。母親,我尚未過門,就被一個側妃比下去,日後如何立足?”
姜氏聽得頭皮發麻,四下瞥一眼,忙命丫鬟退到廊下,自己壓低聲音。
“小點聲!你父親昨夜才在賬房發火,說府裏銀根緊。他若知曉這些,非掀了屋頂不可!”
蘇瑤撇撇嘴,滿不在乎:“父親只知朝堂,哪懂東宮體面?母親常說,女兒前程要緊,如今正是用錢的時候。”
姜氏揉着眉心,半晌咬牙:“罷了,我私庫裏還有些田契,明日悄悄押給永昌號。只一條,千萬別在你父親面前漏一個字!”
蘇瑤喜笑顏開,撲過去抱住姜氏手臂:“母親最好了!等女兒入主東宮,定叫母親風風光光做國丈夫人!”
姜氏苦笑,眼底卻閃過一絲得意,國丈夫人,何等尊榮!
便是私庫搬淨,也要把女兒送進那金鑾殿去。
她突然想到一事:“你爹昨日說,太子殿下辦事不利,又受了陛下的訓斥,你可知因何事?”
蘇瑤嘟起嘴:“娘,殿下心情不好,女兒如何敢問?再說了,訓斥不訓斥又如何,陛下望子成龍,才會這般諄諄教導。陛下就殿下這麼一個成年皇子,這位置還能給到旁人不成?”
姜氏籲一口氣:“倒也是這個理。”
母女倆在府內密謀,那邊廂,蘇府的轎子已轉過兩條街,蘇長明卻又擺手,示意轎夫回府。
不多時,一頂青呢小轎自蘇府側門抬出,悄無聲息滑過御街,停在將軍府後巷。
轎簾掀起,蘇長明探出頭,他披了一件玄狐大氅,風帽壓到眉際,只露出緊抿的唇角。
門吏眼尖,認得他是從二品江陵侯,不敢怠慢,忙躬身引他入內。
外書房內,顧溯孝衣未除,素白袍角沾了些墨。
聽得通傳,他抬手令衆人退下,親自迎至階前:“江陵侯親至,孝服在身,未能遠迎,望世叔海涵。”
蘇長明凝目打量他。
青年肩背挺拔,下頜線冷硬,禮數周到卻掩不住骨子裏的鋒芒。
蘇長明心底暗嘆,面上仍冷,只抬手虛扶:“將軍免禮。老夫今日來,不爲吊唁,只爲問一句話。”
他屏退左右,門扉闔緊,才淡聲開口:“御賜姻緣,你說休便休,滿朝文武看盡我蘇家笑話。顧將軍,你總得給我一個說法。”
語罷,他從袖中抽出那卷黃綾聖旨,啪地拍在案上:“軍功換休妻,聖上準了,我蘇家不敢違旨。可性妒不孝絕嗣的罪名,空口白牙,總得給個說法吧!”
顧溯目光落在聖旨朱印上,遲疑片刻:“世叔,顧溯今日所說,逾禮犯上,然不敢有一字虛言。”
他抬眼,眼底血絲未褪:“休妻保家,實乃我母親遺言,不敢不從。母親藥渣復驗,又現相克之藥。多事並至,臣不得不先請聖旨,再查真相。”
休妻保家?
蘇長明眉心陡然一跳:“何謂休妻保家?只聽聞老夫人臨終前,留了八字母命,竟還有下文?”
顧溯聲音壓低:“回世叔,傳話者乃母親貼身內侍馮保,當日榻前親聞,一字不敢增刪。”
蘇長明眼底透着驚色:“馮保如今何在?”
“喪儀第二日,已投繯殉主。”
顧溯喉結微動:“殉前留有血書,仍稱休妻保家,臣才敢先請聖旨。”
雪光透窗,映得蘇長明半側面龐微微發白。
他默然片刻:“如此說來,這缺藥,相克,俱是保家之後,才浮出的端倪?”
顧溯頷首,聲音沉啞:“臣亦駭然。然馮保殉得決絕,臣不敢不信。”
蘇長明深吸一口氣,緩緩收攏聖旨:“馮保一條命,換我女一紙休書,若事後查明此命有假,顧家拿什麼還?”
顧溯退後半步,孝衣下擺拂過炭盆,濺起幾點火星。
他卻不動,只抬手長揖到底:“若虛妄,顧溯自當負荊請罪,還蘇氏清名。若真有人借母命攪弄,臣亦不會容他。”
雪風透簾吹入,吹得蘇長明身上陣陣發寒。
他凝目打量顧溯片刻,終是冷聲開口:“好,我便等你查實,若拿不出鐵證,我蘇長明拼卻一身爵位,也要聯名御史台,參你誣妻壞名之罪。”
語罷,他轉身掀簾,身影消失,門簾輕輕晃動。
李滿覷着顧溯神色,低聲道:“將軍方才爲何不提王三?那廝的口供直指蘇家大房,不正是還蘇姑娘清白的利器。”
他說着有些自責:“去年御賜成婚,將軍府又新賜,人手不夠,內閣與禮部統一撥發一批官奴與世家借奴,竟混進了各方耳目,往日也是屬下大意了。“
顧溯收回目光,敲了敲桌子:“府內確實該清理一撥,只不在此時,容後再說。”
他站起身:“王三的話信不得。”
李滿吃驚:“將軍懷疑他不是蘇府的人?”
“並非。”
顧溯翻開桌上壓的一疊紙,這是幾日來各方審問得來的供詞。
他眉頭皺得死緊:“依王三之言,蘇澄閨閣時與大房有怨,這才設計陷害,此言站不住腳。”
李滿默了默:“蘇姑娘瞧着,也不像是能與人結怨之人。”
顧溯眸色微沉,語氣仍淡,卻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你倒很了解她。”
李滿一怔,隨即垂首:“屬下就事論事,並無他意。”
“就事論事?”
顧溯輕敲桌面:“一句與人結怨,你便急急替她撇清,這算哪門子就事論事?”
他抬眼,目光不透一絲情緒,李滿背脊頓時生寒,屏息不敢再言。
半晌,顧溯收回視線:“王三供詞真假未辨,你倒先信了她無辜。若他日查明她確有幹系,你今日這些話,便是把柄。”
李滿額角滲出細汗,連忙單膝跪地:“屬下知錯,日後不敢再妄議。”
顧溯未再言語,只抬手示意他起身,目光重新落回供詞,語氣淡淡:“一枚暗棋,埋府中一年,只爲誘一句閨閣舊怨,便自露馬腳。是布棋之人太蠢,還是把本將軍當傻子?”
“傳令下去。”
顧溯抬眼:“把老夫人院裏所有貼身內侍的籍冊,調撥記錄,近半年的出入時辰,一絲一毫都給我翻出來。尤其是——”
他指尖輕點案上那頁證詞:“馮保。”
“他何時進府,何時調到內寢,死前半月見過誰,出過幾次府,夜裏當值到過何處,連他鞋底沾過什麼泥,我都要知道。”
李滿心中一凜,連忙應下:“屬下明白,即刻追查。”
顧溯頓了頓:“馮保是整件事最關鍵一環,他若被人捏住,休妻保家便是虛妄。撬不開他的嘴,就撬他同屋,同灶之人,總有人見過他死前最後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