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恢復,如同枯木逢春,雖然緩慢,卻堅定地抽出了新枝。蕭雲傾不再滿足於僅僅在聽雨軒內扶着窗櫺行走。她開始嚐試着走出那扇破敗的房門,在荒草萋萋的小院裏,扶着冰冷的院牆,一步一步地挪動。
晨光熹微,帶着初冬的清寒。枯黃的草葉上凝結着白霜,踩上去發出細微的碎裂聲。蕭雲傾穿着那件洗得發白、被沈嬤嬤精心縫補過的深褐色舊衣,緩慢而專注地走着。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也缺乏血色,但那雙眼睛,卻如同被寒泉洗過的墨玉,沉靜、銳利,透着一種與這破敗環境格格不入的清明與力量。
一步,兩步…她默默地數着。十步,是她今日的目標。走到第七步時,一陣寒風卷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肺部傳來熟悉的刺痛感,讓她停下腳步,扶着牆壁微微喘息。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閃着微光。
沈嬤嬤緊張地跟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雙手虛扶着,隨時準備攙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眼中滿是心疼和擔憂。
就在這時,院門處傳來一陣刻意放重、帶着不耐煩的腳步聲和一個年輕女子尖利的抱怨聲:
“呸!真倒黴!大清早就被派來這鬼地方!晦氣死了!”
“就是!連點人氣兒都沒有,冷颼颼的,凍死個人了!”
兩個穿着粗布棉襖、提着掃帚簸箕的小丫鬟罵罵咧咧地走進聽雨軒的小院。其中一個圓臉細眼、顴骨略高的丫鬟,正是負責聽雨軒外圍灑掃的粗使丫鬟小翠。另一個看着眼生些,似乎是新調來的。
小翠一抬眼,就看到了扶着牆站在院子裏的蕭雲傾和沈嬤嬤。她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煩,撇了撇嘴,敷衍地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大小姐安。”另一個小丫鬟也趕緊跟着行禮,眼神躲閃。
蕭雲傾站直身體,目光平靜地掃過她們,最後落在小翠提着的那個半滿的炭筐上。炭筐裏只有薄薄一層鋪底的劣質黑炭,底下隱約可見墊着的碎磚塊。而按照府裏的份例,即便是最不受寵的主子,冬日裏每日也該有足量的炭火供應。
“小翠,”蕭雲傾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寒風的清冷,“今日的炭,似乎少了些?”
小翠眼皮一翻,語氣帶着慣常的推諉和不耐煩:“回大小姐,廚房管事說了,今年炭火緊俏,各房都減了份例。咱們聽雨軒…自然也得緊着點用。”她特意加重了“聽雨軒”三個字,帶着一絲嘲弄。
沈嬤嬤氣得臉色發白,忍不住道:“胡說!老奴昨個兒還瞧見二小姐院裏的丫鬟抬着滿滿一筐銀霜炭過去!怎麼到我們這兒就緊俏了?”
“喲,沈嬤嬤,您這話說的,”小翠陰陽怪氣地頂回來,“二小姐身子金貴,又是要參加老夫人壽宴的,自然要用好炭。咱們大小姐…這不是病着嘛,也用不了多少,省點是點,給府裏減輕負擔不是?”她旁邊那個小丫鬟也跟着偷偷捂嘴笑。
蕭雲傾靜靜地看着小翠表演,臉上沒有怒意,甚至唇角還帶着一絲極淡的弧度。但那眼神,卻像淬了冰的針,一點點扎進小翠的骨頭縫裏,讓她心底莫名地開始發毛。
“哦?是嗎?”蕭雲傾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照你的意思,我這嫡出的大小姐,用度就該比庶出的二小姐減半?這是府裏的新規矩?”
小翠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梗着脖子強辯:“奴…奴婢可沒這麼說!是廚房…廚房這麼吩咐的!”
“廚房吩咐?”蕭雲傾向前緩緩走了一步,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無形的壓力卻驟然增強,“那好,你現在就去廚房,把管事叫來。我倒要當面問問,是哪條府規寫着,嫡女用炭要減半?又是誰給他的膽子,敢克扣主子的份例,用碎磚頭來充數!”
她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棱碎裂,帶着一股凜然的威勢!
小翠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臉刷地白了。她沒想到這個平日裏病懨懨、任人揉捏的大小姐,竟然變得如此犀利!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能看穿她的小心思!
“大…大小姐…奴婢…奴婢…”小翠慌了神,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眼神亂瞟,手指下意識地絞着粗糙的衣角,指節泛白。
“怎麼?不敢去?”蕭雲傾逼近一步,目光如電,“還是說,克扣主子用度,中飽私囊,就是你小翠自己的主意?!”
“不!不是!”小翠嚇得尖聲叫起來,冷汗瞬間就下來了,“是…是王嬤嬤!是王嬤嬤說…說聽雨軒用不了那麼多炭,讓…讓奴婢省着點…剩下的…剩下的…”她說不下去了,眼神驚恐地看向蕭雲傾身後——那是林氏正院的方向。
王嬤嬤?林氏的心腹爪牙!
沈嬤嬤氣得渾身發抖:“好你個刁奴!竟敢勾結王嬤嬤,克扣主子的東西!還敢拿碎磚頭來糊弄!真是反了天了!”
蕭雲傾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林氏的手,伸得夠長的!連一個粗使丫鬟都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欺主!看來,是時候敲打敲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了!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抖如篩糠的小翠,目光轉向院門外幾個探頭探腦、被這邊動靜吸引過來的灑掃丫鬟和婆子。她們眼中充滿了驚訝、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沈嬤嬤,”蕭雲傾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小院,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按府規,奴仆克扣主子用度,欺上瞞下,該當何罪?”
沈嬤嬤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板,朗聲道:“回小姐!按蕭府家規,輕則杖責二十,扣半年月錢,貶爲最下等粗使!重則發賣出府!”
小翠一聽“發賣”二字,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地磕頭:“大小姐饒命!大小姐饒命啊!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是奴婢豬油蒙了心!求大小姐開恩啊!”她身邊的那個小丫鬟也嚇得跟着跪下,連連磕頭。
蕭雲傾冷冷地看着她磕頭,不爲所動。她需要立威!需要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來告訴這府裏還在觀望、或者依舊輕視她的人——她蕭雲傾,不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病秧子”了!
“念你是初犯,又是受人唆使,”蕭雲傾的聲音如同宣判,“杖責免去。罰沒三個月月錢,清掃聽雨軒庭院一月,每日三次,不得懈怠!若再有下次,”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院門外那些噤若寒蟬的下人,“兩罪並罰,直接發賣!”
“謝…謝大小姐開恩!謝大小姐開恩!”小翠如蒙大赦,雖然心疼月錢,但比起發賣,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磕頭如搗蒜。
“至於這炭火,”蕭雲傾看向沈嬤嬤,“嬤嬤,你親自去賬房,就說我說的,按府裏嫡女的份例,足額領回。若有人敢再克扣半分,”她的目光再次掃向院門方向,意有所指,“讓他親自來跟我解釋府規!”
“是!小姐!老奴這就去!”沈嬤嬤響亮地應道,只覺得胸中一口憋了多年的惡氣終於吐了出來,腰杆從未如此挺直過。
很快,沈嬤嬤便帶着兩個粗使婆子,抬着滿滿一筐上好的黑炭回來了。看着那滿滿當當、烏黑發亮的炭塊被倒入聽雨軒的炭簍,院門外圍觀的下人們眼神都變了。看向蕭雲傾的目光,充滿了敬畏和不可思議。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蕭府的下人圈。
“聽說了嗎?聽雨軒那位…今天可厲害了!”
“可不是!那小翠,平時仗着給王嬤嬤跑腿,眼睛長在頭頂上,今天可算栽了!”
“嘖嘖,罰了月錢,還得天天掃院子,大小姐那眼神,嚇死個人!跟以前真不一樣了!”
“以後啊,這聽雨軒,怕是不能像以前那樣怠慢了。”
正院,暖閣。
春桃添油加醋地將聽雨軒發生的事情稟報給了林氏。描金暖爐燒得正旺,室內溫暖如春,林氏斜倚在鋪着厚厚錦墊的貴妃榻上,手裏捧着一個精致的暖手爐,聽着春桃的講述,原本慵懶愜意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哦?她還有力氣罰人了?”林氏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捏着暖手爐的手指卻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看來那點子藥香,還真不是空穴來風。這丫頭,命倒是硬得很。”
一旁新提拔上來的心腹張嬤嬤,是個面相精明、顴骨高聳的中年婦人,不如王嬤嬤老辣,卻更顯刻薄。她立刻湊上前道:“夫人,大小姐這分明是在打您的臉啊!小翠是您院裏撥過去的人,她這麼當衆發落,不是明擺着沒把您放在眼裏嗎?依老奴看,她是覺得自己身子骨好了點,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蕭玉婉正坐在一旁繡花,聞言抬起頭,精致的臉上滿是不屑:“母親,您何必動氣?不過是個病秧子耍耍威風罷了!罰個把下人算什麼本事?等過幾日祖母壽宴,女兒有的是法子讓她原形畢露,丟盡臉面!看她還能不能像今天這般神氣!”
林氏眯起眼睛,看着暖爐裏跳躍的火苗,眼神陰晴不定。蕭雲傾的變化,讓她心中警鈴大作。這丫頭,不僅沒死成,反而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不行,絕不能讓她再有機會恢復!必須在她羽翼未豐之前,徹底摁死!
她緩緩坐直身體,將暖手爐重重地頓在一旁的小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嚇得春桃和張嬤嬤都是一哆嗦。
“命硬?”林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怨毒的笑意,眼中寒光閃爍,“我倒要看看,她的命,到底能有多硬!張嬤嬤——”
“老奴在!”
“去,把我妝匣最底層那個青玉小瓶裏的‘東西’,取一小勺出來,混進明日送去聽雨軒的‘補身湯’裏。記住,要混在夫人我‘特意’爲她準備的蜜棗羹裏,讓她…好好補補!”林氏的聲音輕柔,卻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張嬤嬤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被狠戾取代:“是,夫人!老奴明白!”她轉身匆匆離去。
蕭玉婉看着母親眼中那熟悉的、令人膽寒的光芒,嘴角也勾起一抹惡毒而得意的笑容。蕭雲傾,我看你這次還怎麼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