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裏的木炭漸漸轉爲暗紅,茅草屋中彌漫着野豬肉的餘溫。我攥着那塊還沒吃完的粟米餅,看着姜玄伯用炭筆在獸皮上記錄部落人口,突然覺得必須把話說清楚。
“玄伯,” 我放下餅子,指節在石板上輕輕叩了叩,“你聽我說,我不是你們等的那個首領。”
姜玄伯握着炭筆的手頓了頓,臉上的油彩在火光裏明暗不定。他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清:“首領您說什麼?”
“我叫姜炎,但不是你們的炎帝。”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每個字都清晰,“我來自一個叫 2025 年的地方,那裏沒有部落,沒有戰爭,人們住在用石頭和鋼鐵蓋的房子裏,出門不用走路,有會跑的鐵盒子……”
“鐵盒子?” 姜玄伯的眼睛亮了,手裏的炭筆在獸皮上畫出個歪歪扭扭的方塊,“是不是像您以前說的‘玄鳥車’?能在地上飛的那種?”
“差不多,但更快,能裝幾十個人。” 我試圖解釋,“我們那裏的人不用石斧,用一種叫‘電鋸’的東西砍樹,一秒鍾能鋸斷碗口粗的木頭。”
姜玄伯突然 “噗通” 一聲跪在地上,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祖地果然神異!首領您不僅見過會飛的鐵盒子,還得了斷木如泥的神器!” 他抬起頭時,彩繪臉紋被淚水沖得一道一道,“求首領教我們做那種‘電鋸’,有了它,別說姬軒轅的木柵欄,就是阪泉的石頭山也能劈開!”
我看着他狂熱的眼神,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對牛彈琴。2025 年的概念對他來說,就像我聽他講 “祖地神仙” 一樣虛無。鐵盒子、電鋸、高樓…… 這些詞匯在他腦海裏,只會轉化成更厲害的 “祖地神器”,讓他對 “首領歸來” 的信念更加堅定。
“你起來。” 我伸手去扶他,指尖觸到他胳膊上粗糙的皮膚,“我說的地方,沒有神仙,也沒有靈脈石。人們靠自己的腦子造出那些東西,不是靠老祖宗保佑。”
“那就是祖地的試煉啊!” 姜玄伯順勢站起來,拍着大腿道,“老人們說,過了試煉的人,都會脫胎換骨。您現在說話的樣子,想的法子,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 這不是變了個人,是得了祖地的真道啊!”
他指着牆角的草藥堆:“您以前教我們認草藥,只說能治病;現在您一回來就問‘能儲存多久’‘能不能當武器’,這都是祖地教您的生存之道!” 他又指向屋外,“您讓石生他們排陣,讓木公統一石器尺寸,這都是以前沒有的章法,肯定是祖地的兵法!”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所有辯解都成了佐證。他像個嚴謹的學者,用我拋出的每一個 “證據”,都在加固他心中的結論。炭筆在獸皮上劃過的沙沙聲裏,我突然覺得好笑 —— 或許從拿起神農尺的那一刻起,我的身份就由不得自己定義了。
“罷了。” 我撿起地上的粟米餅,塞進嘴裏慢慢咀嚼,“你說我是,那就是吧。”
姜玄伯頓時眉開眼笑,臉上的油彩都跟着生動起來:“我就說嘛!首領怎麼可能不是首領!” 他湊近幾步,壓低聲音,“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您這次回來,眼神裏的光都不一樣了,像…… 像夜裏最亮的星星。”
我沒接話,把注意力轉向他畫的獸皮:“先說說人口吧,具體多少能打仗的?多少老弱?”
姜玄伯立刻收斂起笑容,指着獸皮上的符號解釋:“能拿石矛的壯丁八十七個,其中十五個是姬軒轅部落逃過來的,去年那場沖突裏沒了家人,跟咱們一條心。” 他用炭筆圈出個歪歪扭扭的圈,“老人和孩子一百四十五個,婦女六十五個,能下地幹活的有四十個。”
“糧食呢?”
“粟米還有三百二十石,藏在三個地窖裏,分布在部落東、西、北三個角,防備姬軒轅偷襲。”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去,“野菜和野果只能維持半個月,上個月獵手們去西邊山谷,被姬軒轅的人趕回來了,損失了兩張木弓。”
我在心裏默默盤算。八十七個戰士對兩百多個,糧食勉強夠三個月,武器還處於劣勢。這根本不是打仗,是虎口拔牙。
“武器具體有多少?”
“石斧三十一把,其中七把是新磨的,能劈開鬆木。” 姜玄伯扳着手指頭數,“石矛五十六根,最長的兩丈,最短的一丈五。木弓二十一柄,燧石箭頭八十七個,火油(鬆脂混合獸油)還有兩陶罐,您以前說這個能當火藥用。”
他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從牆角拖出個藤筐,掀開麻布,裏面是三塊巴掌大的青銅,綠鏽斑斑,在火光裏泛着暗啞的光。“這是咱們最後的寶貝,您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我拿起一塊青銅,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這應該是天然銅,在新石器時代算得上頂級戰略物資。可就憑這三塊,連打把像樣的青銅刀都不夠。
“姬軒轅那邊有青銅嗎?”
姜玄伯搖了搖頭:“沒聽說,但他們的木匠厲害,做的木盾能擋住石矛。上次沖突,咱們三個戰士的石斧都劈不開。” 他突然壓低聲音,“有人說姬軒轅在偷偷練一種陣法,叫‘玄鳥陣’,盾牌擺成鳥翅膀的樣子,進可攻退可守。”
我揉了揉眉心,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硬拼肯定不行,只能靠智取。火攻、伏擊、武器改良…… 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最終都落在 “時間” 二字上 —— 三個月,必須在三個月裏做出改變。
“明天帶我去看武器庫和耕地。” 我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草屑,“讓木公和石生也過來,我有話問他們。”
姜玄伯連忙應聲,彎腰把青銅塊小心地放回藤筐。他看着我收拾挎包,眼神裏的敬畏比剛才更甚,仿佛我每一個動作都是祖地的示諭。
“首領,” 他突然開口,聲音帶着點猶豫,“您剛才說的 2025 年…… 是不是就是祖地的名字?”
我愣了愣,隨即苦笑:“算是吧。”
“那祖地的人,也會打仗嗎?”
“打。” 我想起博物館裏那些戰爭紀念館的照片,“比你們打得更厲害,會死更多人。”
姜玄伯的臉色白了白:“那還是咱們部落好,打贏了也不殺降俘。”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某種決心,“首領您放心,不管祖地教了您什麼法子,咱們都聽您的。只要能保住部落,別說排陣練武器,就是讓我們學祖地的話,我們也學。”
我看着他眼裏的誠懇,突然覺得 “姜炎” 這個身份或許不只是負擔。至少在這一刻,我能用這個名字,讓這些人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我教你們的,不是祖地的法子。” 我拿起平板電腦,屏幕在黑暗裏亮起來,映出我的臉,“是能讓你們自己變強的法子。”
姜玄伯看着發光的平板,連忙低下頭,雙手合十,像是在朝拜。
我沒再解釋,只是把平板塞進挎包,握緊了神農尺。尺身的綠光在掌心微微跳動,像是在回應着什麼。
窗外的月亮已經升到中天,透過破洞灑下一片清輝,照亮了地上的草屑和炭渣。我知道,從明天起,我就是這個部落的首領姜炎了。
不是炎帝,是姜炎。
一個來自 2025 年,要帶着三百多號人在阪泉活下去的歷史研究員。
火塘裏的最後一點火星熄滅了,茅草屋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提醒着我這不是夢。
“睡吧,玄伯。” 我躺到草堆上,“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姜玄伯應了一聲,蜷縮在離火塘最近的角落,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我睜着眼睛看着屋頂的破洞,月亮在雲裏穿梭,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腦子裏反復盤算着部落的人口、糧食、武器,像在解一道極其復雜的方程。
或許,歷史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炎帝和黃帝的勝負,也未必是天注定。
至少,我得讓這道方程,有一個不一樣的解。
我握緊神農尺,在心裏默念:我是姜炎。
不是炎帝。
只是姜炎。
夜色漸深,草堆散發着陽光和幹草的氣息,讓人莫名安心。我終於抵不住疲憊,閉上眼睛,墜入了這個陌生時代的第一個夢鄉。夢裏沒有鐵盒子,也沒有石矛,只有一片金黃的粟米地,在風裏起伏,像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