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暮色來得格外早,仿佛一位心事重重的畫家,將稀釋了的金色與赭石,慵懶地潑灑在天際,又任由它們沉甸甸地浸染着城市的輪廓。光線變得醇厚而脆弱,穿過酒店窗格,在沈棲攤開的手掌上,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即將消逝的光斑。
那片青花碎瓷,就靜靜地躺在這片光暈裏。細膩的胎質,溫潤的釉光,那半朵鈴蘭在斜陽下仿佛重新獲得了呼吸,舒展着幽微的芳魂。陳先生工作室裏的對話,猶在耳畔,每一個字都像小小的錘擊,敲打在她心頭的疑竇之上,讓那裂縫愈發清晰,也讓她窺見了其後更深沉的黑暗。
這只杯子,是蘇晚的遺物,是顧衍貧瘠青春裏,唯一抓住的、具象化的光。他將它寄存在友人處,如同寄存一段不敢隨身攜帶、卻又無法割舍的過往。七八年的時光流轉,他功成名就,足以護佑一切珍玩,卻唯獨沒有取回它。是近鄉情怯?還是唯恐這件舊物,會刺破他精心構築的、已然沒有蘇晚的現在?
直到那場茶會,失手打碎的,不只是瓷器,更是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心理防線。所以他才會那般失態,又不惜代價地尋來頂尖的金繕師。他修復的,何嚐是器物,分明是他那早已隨蘇晚一同碎裂的、部分靈魂的象征。金絲蜿蜒,如同歲月固執的縫合線,試圖彌合傷口,宣告一種帶着傷痕的“圓滿”。
可裂痕終究是裂痕,永遠無法視而不見。就像她與顧衍的婚姻,建立在“相似度68%”的評估之上,從一開始就布滿了看不見的蛛網般的碎紋,如今不過是被真相的指尖,輕輕一觸,便徹底顯露。
暮色漸濃,掌心的光斑悄然隱去,碎瓷上的鈴蘭沉入陰影,仿佛一個幽怨的休止符。沈棲輕輕合攏手掌,將那冰冷的瓷片緊緊握住,棱角硌着皮肉,帶來一絲清醒的痛楚。
她知道,僅憑這片碎瓷和幾句旁證,還遠遠不夠。她需要更確鑿的、能將顧衍那看似堅不可摧的世界撬開一道縫隙的證據。那個加密信息提供的瑞士地址,如同迷霧中遙遠的燈塔,光芒微弱,卻指引着方向。
她再次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堅定的眼眸。她開始搜索所有與“因特拉肯”、“維多利亞少女峰水療酒店”相關的、哪怕是再瑣碎的信息。旅行博客的只言片語,論壇上陳舊的帖子,甚至酒店官方發布的、幾年前的宣傳圖片和新聞稿。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城市的燈火如同打翻的星河,與天際最後一抹蟹殼青交織成一片迷離的夢境。就在她眼睛酸澀,幾乎要放棄之時,一張發布於三年前、幾乎被遺忘在網絡角落的酒店活動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酒店一場小型古典音樂會後的合影,背景是酒店標志性的阿爾卑斯山景露台。合影的人不多,衣着考究,笑容得體。而就在人群的邊緣,一個穿着淺杏色長裙的側影,讓沈棲的呼吸驟然停止。
盡管像素不高,盡管只是側臉,但那柔和的輪廓,那低頭淺笑時脖頸微彎的弧度……是蘇晚!絕不會錯!與她看過的照片,與顧衍筆記本裏描述的氣質,一般無二!
她的心髒狂跳起來,目光死死鎖定在蘇晚身邊。那裏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歐洲男子,穿着剪裁合體的休閒西裝,手臂看似隨意地、卻帶着占有意味地輕輕搭在蘇晚身後的欄杆上。男子的面容看不太清,但那份親昵的姿態,絕非普通朋友。
“她並非獨自入住。”
紙條上的字句,在此刻得到了冰冷的印證。
沈棲放大圖片,試圖看清更多細節。在蘇晚另一只垂下的手邊,似乎放着一只小巧的、藤編的手包,手包的搭扣上……好像系着什麼小小的、淺色的東西。她將圖片銳化,再放大……那似乎是一枚鑰匙,樣式古老,黃銅質地,上面似乎還刻有模糊的花紋。
鑰匙?酒店房間的鑰匙?還是……其他什麼地方的鑰匙?
這枚意外的鑰匙,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又一顆石子,激起了新的漣漪。它代表着什麼?是蘇晚在瑞士的臨時居所?還是某個儲藏櫃?它與蘇晚的“意外”,是否存在着關聯?
就在這時,房間內的座機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打破了滿室的寂靜與沉思。
沈棲嚇了一跳,心跳漏了一拍。知道這個酒店房間號碼的人寥寥無幾。她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拿起聽筒。
“喂?”
“沈小姐,”前台服務員禮貌的聲音傳來,“有一位先生給您留了一件物品,需要我們現在爲您送上去嗎?”
先生?顧衍?他終究還是找來了?用這種方式?
沈棲握緊聽筒,指節泛白:“哪位先生?”
“對方沒有留下姓名,只說您看到物品自然會明白。”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她的脊背。“……是什麼物品?”
“是一個文件袋,封得很嚴實。”
文件袋……裏面會是什麼?更優渥的離婚協議補充條款?還是……警告?抑或是他已然知曉她暗中的調查,所發出的示威?
沉默了幾秒,沈棲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得有些陌生:“好的,請送上來吧。”
掛了電話,她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向外面空無一人的走廊。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顧衍的影子,如同這濃重的夜色,無孔不入,再次將她籠罩。
她不知道文件袋裏裝着什麼,但那枚在陳舊照片中模糊不清的鑰匙,和這個即將送來的、未知的文件袋,仿佛構成了命運天平上兩枚重量未知的砝碼。
一邊是過去幽微的線索,一邊是當下迫近的鋒芒。
夕照早已徹底沉淪,夜色如墨般浸染了整片天空。沈棲站在門後,像一只警覺的鹿,等待着即將叩響門扉的,是橄欖枝,還是箭矢。
她知道,平靜的假象已被徹底撕破。她與顧衍之間,那場無聲的、關乎真相與尊嚴的戰爭,從這一刻起,進入了短兵相接的階段。而那枚來自蘇晚世界的、小小的鑰匙,或許正是打破這僵局的關鍵。
今夜,無人能安然入睡。城市的燈火在她眼中,化爲了無數閃爍不定的、充滿懸念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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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