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一刻。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進來,給裴煜那張冷峻的臉鍍上了一層金邊。
但這並沒有讓室內的溫度升高哪怕一度。
錢多多站在原地,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她懷疑自己的聽力系統出了故障。
或者是裴煜的語言中樞被剛才那杯水給澆短路了。
吃晚飯?
在這個點?
這是什麼新型的職場暗語嗎?
就像“以此爲準”代表“之前的都是廢話”,“原則上不行”代表“錢給夠了就行”?
那“吃晚飯了嗎”代表什麼?
難道是——
“你這輩子也就吃到這頓爲止了”?
錢多多只覺得後頸窩一陣發涼。
她迅速在腦海裏搜索着《職場生存指南》和《霸道總裁的一百種死法》。
並沒有找到標準答案。
“那個...裴總。”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試圖確認一下。
“您剛才...是在問我嗎?”
裴煜看着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這女人。
平時看着挺機靈,怎麼一到關鍵時刻就這副蠢樣?
“這裏還有第三個人嗎?”
他反問。
語氣依然是不帶任何溫度的陳述句。
錢多多縮了縮脖子。
確實沒有。
除了她這個倒黴蛋,就剩下空氣裏的塵埃了。
“沒...沒有。”
她老實回答。
“那還不回答?”
裴煜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節奏很慢。
但在錢多多聽來,每一聲都像是倒計時的鍾聲。
她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
如果說沒吃,他會不會覺得我不按時吃飯,身體素質不行,不能勝任高強度的工作?
或者更慘,直接讓我現在去吃,然後順便把離職手續辦了?
如果說吃了...
雖然這個點吃晚飯有點像神經病。
但至少證明我是個...
是個熱愛生活、珍惜糧食、並且吃飯速度很快的好員工?
對!
就說吃了!
先把這個問題糊弄過去再說!
“吃了!”
錢多多挺起胸膛,回答得斬釘截鐵。
聲音洪亮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裴煜挑了挑眉。
顯然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價值連城的手表。
“四點十五分。”
他淡淡地報出時間。
“你的晚飯時間,很...特別。”
錢多多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呵呵...那個...我是少食多餐制。”
“爲了保持血糖穩定,爲了更好地投入工作!”
“而且...而且食堂今天的飯菜太香了,我沒忍住就...就提前吃了點。”
這個借口很完美。
既解釋了時間問題,又順便拍了公司食堂的馬屁。
畢竟食堂也是行政部管的,四舍五入也是裴總管的。
誇食堂就是誇老板。
這波邏輯滿分。
裴煜看着她。
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莫名的光亮。
“食堂?”
他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
身體微微前傾。
那種壓迫感又來了。
但這一次,似乎夾雜着一點別的東西。
像是...探究?
“吃的什麼?”
他又問。
錢多多懵了。
這人怎麼還打破砂鍋問到底啊?
他是查戶口的嗎?
還是最近改行當營養師了?
這問題怎麼回答?
要是說吃了鮑魚龍蝦,那肯定會被當成貪污公款。
要是說吃了鹹菜饅頭,又顯得太寒酸,好像公司虐待員工似的。
必須說一個既接地氣,又能體現食堂水平,還能顯得自己不挑食的菜!
錢多多腦子裏瞬間閃過中午食堂窗口那長長的隊伍。
以及那道被搶得最凶的菜。
“紅燒肉!”
她脫口而出。
“吃了紅燒肉套餐!”
“還有...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
這可是硬菜。
食堂阿姨手抖的重災區。
也是檢驗一個食堂良心程度的標尺。
裴煜聽到“紅燒肉”三個字的時候。
那雙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睛裏,突然泛起了一絲漣漪。
他把玩鋼筆的手停住了。
整個人似乎都...
緊繃了一下?
雖然很細微。
但錢多多那雙在職場摸爬滾打練出來的火眼金睛,還是捕捉到了。
什麼情況?
難道裴總不喜歡紅燒肉?
還是說紅燒肉是他養的豬?
這也太離譜了吧!
“味道怎麼樣?”
裴煜接着問。
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些。
甚至...
錢多多居然聽出了一絲緊張?
不可能。
絕對是幻覺。
裴閻王會緊張?
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或者張偉那個鐵公雞請客吃飯。
但他既然問了,那就得答。
而且得好好答。
這可是送分題啊!
只要把紅燒肉誇上天,說不定就能討得老板歡心,從而抵消剛才潑水的罪過!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
準備開始她的表演。
“裴總,不是我吹!”
“咱們公司食堂的紅燒肉,那簡直是...”
她頓了一下,準備用“絕絕子”、“yyds”之類的詞來形容。
但突然。
腦子裏閃過中午那頓飯的真實體驗。
那塊肉一進嘴。
那種齁鹹的味道瞬間沖上天靈蓋。
差點沒把她送走。
當時她還在跟閨蜜吐槽,說這廚師是不是打死了賣鹽的,還是覺得鹽不要錢。
如果現在違心地誇它好吃。
萬一裴煜一時興起,說“既然這麼好吃,那就獎勵你以後天天吃”。
那她豈不是要得高血壓?
不行。
做人要誠實。
尤其是在這種關乎生命健康的大事上。
而且。
裴煜這種追求完美的人,肯定也希望聽到真實的反饋,以便改進工作嘛!
想到這裏。
錢多多決定實話實說。
稍微委婉一點的那種實話。
“那個...”
她撓了撓頭,露出一臉糾結的表情。
“肉質還是不錯的,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色澤也很誘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先揚後抑。
這是語文老師教的。
裴煜點了點頭。
似乎對這個評價還算滿意。
嘴角甚至微微上揚了一個像素點。
“但是...”
錢多多話鋒一轉。
那個像素點的弧度瞬間凝固。
“就是...稍微有點鹹。”
她伸出小拇指,掐了一丟丟指甲蓋大小的距離。
“就這麼一點點鹹。”
“可能是廚師今天手抖了,或者是鹽罐子翻了。”
“吃完我喝了三瓶水才緩過來。”
“真的,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像條醃過的鹹魚。”
說完。
她還很形象地吐了吐舌頭。
做出一副被鹹到的表情。
以此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辦公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比剛才潑水的時候還要靜。
錢多多說完就後悔了。
她看着裴煜的臉色。
從剛才的微微期待。
變成了現在的...
一言難盡。
那張俊臉依然沒什麼表情。
但眼神明顯沉了下去。
手指無意識地捻動着。
一下,兩下。
這是他心情不爽時的標志性動作。
錢多多心裏咯噔一下。
完了。
馬屁拍在馬腿上了。
難道這食堂是大老板親戚承包的?
或者是他哪個小情人的產業?
自己居然當着老板的面吐槽關系戶?
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那個...裴總!”
她趕緊找補。
求生欲瞬間拉滿。
“其實...其實鹹點也好!”
“鹹...鹹能補充電解質!”
“尤其是在咱們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出汗多,腦力消耗大!”
“多吃鹽能...能防止低鈉血症!”
“這廚師是用心良苦啊!這是在關心我們的健康啊!”
“我剛才那是沒領悟到這一層深意!是我膚淺了!”
她越說越離譜。
連低鈉血症都扯出來了。
這簡直是在侮辱醫學常識。
但沒辦法。
話都趕到這兒了。
硬着頭皮也得編下去。
裴煜看着她那副胡說八道的樣子。
眼角抽搐了兩下。
低鈉血症?
虧她想得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
似乎是在平復某種情緒。
或者是把某種想要把人扔出去的沖動壓下去。
那是他做的。
那是他昨天突發奇想,去食堂後廚,按照網上那個所謂的“五星級秘方”親手做的。
雖然只做了一小鍋。
混在了大鍋菜裏。
但他特意讓人留意了反饋。
沒想到。
唯一的反饋竟然是——
有點鹹。
還把人吃成了鹹魚。
裴煜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比談崩了一個億的項目還要挫敗。
他做飯很難吃嗎?
他明明是嚴格按照克數放的鹽!
難道那個電子秤壞了?
還是網上的教程是騙人的?
裴煜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
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他是裴煜。
是裴氏集團的掌舵人。
是無所不能的商業天才。
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他連個紅燒肉都做不好。
更不能讓人知道,他居然無聊到去食堂做飯。
“行了。”
他冷冷地打斷了錢多多的胡扯。
聲音裏透着一股子惱羞成怒的意味。
“既然覺得鹹,以後就少吃點。”
“別吃出工傷來,公司還要賠醫藥費。”
錢多多一聽這話。
如蒙大赦。
這是放過她了?
不用追究她吐槽食堂的責任了?
“是是是!”
她把頭點得像搗蒜。
“我以後一定注意!”
“多喝水!多排毒!”
“絕對不給公司添麻煩!”
裴煜看着她那副急於逃命的樣子。
心裏更堵了。
本來還想問問她具體的口感,比如火候怎麼樣,糖色怎麼樣。
現在看來。
沒必要了。
這女人嘴裏吐不出象牙。
“出去吧。”
他揮了揮手。
像是在趕一只討厭的蒼蠅。
“文件重新打印好送上來。”
“別讓我等太久。”
“好的裴總!沒問題裴總!馬上裴總!”
錢多多連說了三個“裴總”。
以此來表達她那滔滔不絕的敬仰之情。
然後。
她以一種標準的向後轉體動作。
轉身。
邁步。
加速。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
甚至連高跟鞋的聲音都壓到了最低。
生怕驚動了這位正在更年期的暴君。
直到手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
她才感覺自己真的活過來了。
“咔噠。”
門開了。
她像條泥鰍一樣鑽了出去。
然後迅速關上門。
背靠在門板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呼——”
活下來了。
真的活下來了。
她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感覺像是在桑拿房裏蒸了一小時。
Linda正坐在工位上修剪指甲。
看到錢多多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出來。
挑了挑眉。
“喲,全須全尾地出來了?”
“沒缺胳膊少腿?”
錢多多擺了擺手。
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別提了。”
她虛弱地說。
“簡直是在玩俄羅斯輪盤賭。”
“每一秒都在生死邊緣試探。”
“不過...”
她皺起眉頭,一臉困惑。
“Linda姐,你說裴總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怎麼了?”
Linda放下指甲刀,一臉八卦。
“他剛才居然問我晚飯吃了沒。”
“還問我紅燒肉好不好吃。”
“而且我說鹹了,他好像還...挺不高興的?”
“你說他是不是想收購養豬場啊?”
Linda愣了一下。
眼神變得有些古怪。
紅燒肉?
她好像昨天聽行政部的小張說,裴總昨天下午去了一趟食堂後廚...
而且待了挺長時間。
難道...
Linda看了一眼緊閉的總裁辦大門。
又看了一眼一臉懵逼的錢多多。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這瓜。
有點大啊。
“可能吧。”
Linda含糊其辭。
“也許裴總是在考察員工夥食滿意度。”
“畢竟,要想馬兒跑,得給馬兒吃草嘛。”
“也是。”
錢多多點了點頭。
覺得這個解釋很合理。
“那我先下去了。”
“還得重新打印文件呢。”
“這萬惡的資本家,折騰死人不償命。”
說完。
她抱着那個已經溼透了的文件夾。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電梯。
背影蕭瑟。
像個剛剛經歷過戰火洗禮的老兵。
回到財務部的時候。
大家還在忙碌。
看到錢多多回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多多!怎麼樣?”
張偉第一個沖上來。
上下打量着她。
“裴總沒把你怎麼樣吧?”
“我看你這臉色,怎麼跟吃了蒼蠅似的?”
錢多多把文件夾往桌上一扔。
癱坐在椅子上。
“比吃蒼蠅還慘。”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我把水潑裴總身上了。”
“什麼?!”
整個辦公室瞬間炸鍋。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瞪大。
那表情。
比聽到公司破產還要震驚。
“噓!”
錢多多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小點聲!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那...那裴總說什麼了?”
旁邊的女同事一臉驚恐。
“沒把你撕了?”
錢多多搖了搖頭。
眼神變得有些迷離。
“沒有。”
“他問我...”
“問你什麼?”
大家屏住呼吸。
等待着那個驚天動地的答案。
“他問我紅燒肉鹹不鹹。”
“......”
辦公室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大家面面相覷。
都在懷疑錢多多是不是受刺激過度,精神失常了。
“多多姐。”
張偉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沒發燒啊。”
“是不是被嚇傻了?”
“我們要不要聯系一下精神科?”
錢多多拍開他的手。
翻了個白眼。
“滾。”
“我很清醒。”
“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她打開電腦。
看着屏幕上那個還沒關掉的文檔。
腦子裏回蕩着裴煜剛才那個眼神。
那個聽到她說“鹹”字時,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
不知道爲什麼。
她竟然覺得...
有點可憐?
甚至有點...可愛?
“呸呸呸!”
錢多多趕緊甩了甩頭。
把這個可怕的念頭甩出去。
可愛?
裴煜?
這兩個詞放在一起,簡直就是恐怖故事。
那個活閻王要是可愛。
那伏地魔都能當愛豆了。
肯定是因爲剛才缺氧太久,產生幻覺了。
對。
一定是幻覺。
她深吸一口氣。
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不管怎麼樣。
這一關算是過了。
工作保住了。
小命也保住了。
至於紅燒肉鹹不鹹...
管他呢。
反正以後打死她也不吃紅燒肉了。
那是禁忌。
是雷區。
是裴煜的逆鱗。
誰碰誰死。
而在頂層總裁辦裏。
裴煜正站在落地窗前。
看着窗外漸漸亮起的霓虹燈。
手裏端着一杯新泡的咖啡。
但他一口都沒喝。
腦子裏全是那句“鹹死了”。
真的那麼鹹嗎?
他皺起眉頭。
有些不甘心。
拿起手機。
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王叔。”
“我是裴煜。”
“明天讓食堂做紅燒肉。”
“對,還是那個配方。”
“不過這次...”
他頓了一下。
看着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
那個一向自信滿滿的裴總。
此刻竟然有些猶豫。
“這次少放兩克鹽。”
“不。”
“三克。”
掛斷電話。
裴煜看着手機屏幕。
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他竟然爲了一個女人的隨口吐槽。
要去改配方。
這要是傳出去。
裴氏集團的股價估計得跌停。
但是。
想起那個女人剛才誇“肥而不膩”時的表情。
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似乎...
也不賴。
就在這時。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微信。
來自林峰。
【裴總,剛才財務部的老王發來消息,說錢多多申請加班,要把那份報告再優化一下。】
裴煜挑眉。
加班?
那個一到點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的錢多多?
居然主動申請加班?
這太陽還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他點開那個頭像。
是一只正在啃瓜子的倉鼠。
兩頰鼓鼓的。
眼神清澈又愚蠢。
跟它的主人簡直一模一樣。
裴煜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片刻。
最後。
回復了兩個字。
【準了。】
發完消息。
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前。
看着那份已經被水泡得皺皺巴巴的文件。
雖然墨跡暈開了。
但字跡依然清晰。
那是錢多多的筆跡。
娟秀,工整。
就像她這個人一樣。
雖然看起來咋咋呼呼,不靠譜。
但在某些地方。
卻有着讓人意外的堅持和認真。
“有點鹹麼...”
裴煜低聲呢喃。
手指輕輕撫過文件上那一灘水漬。
既然鹹。
那就改到不鹹爲止。
畢竟。
他裴煜做事。
從來都要做到極致。
不管是做生意。
還是做紅燒肉。
哪怕是爲了喂一只挑食的小倉鼠。
也要喂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