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標”穩定下來的坐標,像一顆驟然亮起的星辰,清晰地標注在安全屋主控屏的星圖之上。那位置並非現實世界的任何地點,也非已知的夢境碎片,它深嵌於“幻海”系統底層架構的某個冗餘數據循環區內——一個被標記爲“已廢棄、待清理”的灰色地帶。
“‘廢品回收站’……”江沉凝視着坐標,眉頭微蹙。這裏是系統運行中產生的錯誤數據、未完成的夢境構架、以及各種邏輯悖論的最終堆積地,混亂且極不穩定。“‘園丁’把信標藏在這裏,很聰明。通常不會有修正師願意涉足這種毫無價值且危險的區域。”
林見夏看着屏幕上那片代表未知與混亂的灰色區塊,仿佛能感受到其中傳來的數據亂流的嘶鳴。她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指尖只觸到幾張皺巴巴的糖紙。水果硬糖已經耗盡,但口中似乎還殘留着最後一顆橘子糖那酸澀而清醒的餘味,支撐着她的意志。
“我們沒有選擇。”她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桃桃子需要時間,但我們等不起。小秋……更等不起。”
江沉側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他快速操作控制台,開始規劃侵入路徑。“數據深淵不同於常規夢境,它的規則更接近底層邏輯,物理法則和常規情緒力量在那裏效果有限。我們需要重新調整裝備和策略。”
他調出裝備庫界面,選擇了兩種特殊的精神力接口裝置——“邏輯錨點”和“情感編碼器”。“邏輯錨點”可以像船錨一樣,在混亂的數據流中固定使用者的存在坐標,防止迷失;而“情感編碼器”則能將使用者的情緒力量,轉化爲特定頻率的數據指令,用於攻擊或防御。
他將“邏輯錨點”的核心部件遞給林見夏:“你的情緒力量不穩定,但潛力巨大。錨點能幫你穩定輸出,避免被同化。我會負責主要路徑規劃和防御。”
林見夏接過那冰涼的金屬部件,它能與她的精神力產生微弱的共鳴。這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將團隊在數據世界生存的基石之一交給了她。
“好。”她點頭,沒有多餘的話。
一旁的Sunny和王總看着兩人默契的配合和那些看不懂的高科技裝備,臉上寫滿了忐忑。Sunny小聲問:“那個……我們進去能幹嘛?會不會拖後腿?”
王總也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點存在感:“是啊,這種技術活,我們恐怕……”
“你們有你們的用處。”江沉打斷他們,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數據深淵會本能地排斥外來意識,它會制造各種幻象和邏輯陷阱試圖同化或驅逐我們。你們不需要理解底層邏輯,只需要保持‘自我’的清醒。你們的記憶、情感,哪怕是恐懼和迷茫,只要足夠‘真實’,就能成爲抵抗數據同化的壁壘。尤其是你,”他看向王總,“你那套與現實商業邏輯綁定的思維方式,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比我們的力量更有效。”
王總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自己那些被嘲笑“跟不上版本”的思維模式,在這裏居然成了優勢,不由得挺了挺胸膛。Sunny也用力點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可靠一點。
準備就緒。
四人站在安全屋中央的傳送區內。江沉啓動了鏈接程序,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數字化,熟悉的剝離感再次襲來,但這一次,伴隨着的是無數流光溢彩、卻又冰冷無序的數據流從身邊呼嘯而過。
【正在切入目標坐標:數據深淵 - 廢品回收站。】
【警告:檢測到高強度信息污染及邏輯悖論。請維持核心認知穩定。】
短暫的眩暈後,四人“降落”在了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
這裏沒有天空,沒有大地。上下四方都是不斷流動、變幻的代碼瀑布和幾何圖形。巨大的、半透明的立方體、球體、克萊因瓶結構懸浮在空中,相互碰撞、融合、又分離。遠處,破碎的像素塊如同雪花般飄落,更遠處,則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由無數“0”和“1”構成的黑色海洋,發出低沉的嗡鳴。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雜音”,不是聲音,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的、無數錯誤信息和無意義計算的集合體,試圖鑽入腦海,擾亂思維。
“跟緊我。”江沉的聲音通過精神鏈接傳來,異常清晰。他手中托着一個不斷旋轉的、由純淨能量構成的十二面體——那是高度濃縮的“邏輯錨點”顯化,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排斥亂碼的力場。
林見夏緊隨其後,她手中的“邏輯錨點”部件與江沉的主錨點產生共鳴,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個稍小但同樣穩固的光暈。她嚐試運轉“情緒視覺”,發現看到的不再是色彩斑斕的情緒能量,而是各種數據結構的“情緒狀態”——那些不斷崩潰又重組的多邊形散發着“焦慮”的鋸齒狀波動;緩慢旋轉的莫比烏斯環帶着“困惑”的渦旋;而那些看似平靜的代碼流深處,則隱藏着“麻木”的死寂。
Sunny和王總手忙腳亂地跟在後面,努力不去看那些足以讓人發瘋的詭異景象,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江沉和林見夏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的燈塔。
突然,前方平靜的數據流一陣扭曲,凝聚成數個模糊的人形。它們沒有面孔,身體由不斷刷新的亂碼構成,發出刺耳的、混合着電子雜音和哭泣聲的嘶鳴,朝着四人撲來!
“是‘數據怨靈’!”江沉冷靜地判斷,“系統清理過程中殘留的、帶有強烈負面情緒的錯誤數據聚合體!林見夏,嚐試用‘希望’頻率驅散!”
林見夏立刻集中精神,通過“情感編碼器”,將心中對救回妹妹、治愈桃桃子的那份強烈渴望和希望,轉化爲一道純淨的、帶着溫暖光暈的數據流,如同漣漪般擴散開去!
那些撲來的數據怨靈接觸到這希望頻率,身體猛地一滯,構成它們的亂碼開始劇烈沖突、崩潰,發出更加淒厲的慘叫,最終化作無序的像素點消散。
有效!
然而,更多的數據怨靈從四面八方涌來,其中一些甚至開始模擬出他們記憶中熟悉的面孔——Sunny看到了瘋狂追逐他的私生飯,王總看到了破產後對他冷嘲熱諷的對手……幻象夾雜着真實的攻擊,擾人心神。
“保持本心!那是假的!”江沉低喝,手中的邏輯十二面體光芒大盛,強行穩定住周圍一小片區域的數據結構,爲林見夏創造穩定的輸出環境。
林見夏咬牙支撐,希望頻率不斷擴散,如同在黑暗潮水中點亮一座燈塔。但數據怨靈的數量仿佛無窮無盡,她的精神力在飛速消耗。
就在這時,王總看着一個模擬成他最大競爭對手的數據怨靈撲來,那怨靈還在喋喋不休地嘲諷他過時的商業模式。一股莫名的火氣涌上心頭,他忘了恐懼,指着那怨靈破口大罵:“放屁!老子的商業模式是經過市場驗證的!你懂個錘子!數據流就能否定一切嗎?老子不信!”
他這充滿現實世界邏輯和強烈個人意志的怒吼,竟然形成了一道奇特的、帶着“現實錨定”效果的精神沖擊,那個模擬對手的數據怨靈像是遇到了克星,身體一陣扭曲,構成它的代碼邏輯竟然出現了短暫的混亂和崩解!
Sunny見狀,也鼓起勇氣,對着一個模擬成黑粉的數據怨靈大喊:“你們憑什麼說我假唱!我每天練舞到凌晨!我的努力是真的!”
他的呐喊同樣帶着強烈的個人情感和現實依據,雖然效果不如王總那麼明顯,但也讓那個數據怨靈的動作遲緩了一瞬。
江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了然。他立刻調整策略:“林見夏,繼續主攻!Sunny,王總,用你們最在意、最真實的記憶和情感輔助幹擾!不要被它們的表象迷惑!”
四人第一次在實戰中形成了有效的配合。林見夏的希望頻率作爲主旋律,Sunny和王總那看似笨拙卻無比真實的情緒宣泄作爲不和諧卻有效的雜音,共同在混亂的數據深淵中開辟出一條道路。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無數破碎的時空和邏輯陷阱,前方的景象豁然開朗。
一片相對穩定的數據平原出現在眼前。平原中央,懸浮着一個巨大的、不斷旋轉的、由無數哭泣表情符號構成的球體。那些表情符號栩栩如生,每一個都在無聲地流淚,散發出濃鬱到化不開的悲傷和絕望。球體表面,隱約可見一個被鎖鏈纏繞的、類似服務器接口的裝置——那應該就是“信標”指向的最終目標,也可能是“園丁”留下的某個信息終端或控制節點。
而球體的下方,數據流匯聚成一條黑色的、淚滴狀的河流,河中沉浮着無數破碎的玩具、撕毀的信紙、枯萎的花瓣……那是被系統判定爲“無用”而被丟棄的、屬於無數生命的珍貴記憶與情感碎片。
“哭泣代碼……”林見夏看着那個巨大的表情球體,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在她的“情緒視覺”下,那球體就是一座由純粹“悲傷”構築的、活着的墳墓。
江沉的表情也凝重到了極點:“這東西……在主動吸收周圍的負面數據,不斷壯大自己。它可能就是這片區域數據紊亂的源頭之一。”
他嚐試用邏輯錨點去接觸、解析那個球體,但反饋回來的是一團亂麻般的、自相矛盾的邏輯死循環和洶涌的悲傷洪流,幾乎要沖垮他的精神防御。
“不行,常規邏輯無法破解。”江沉迅速後撤,臉色微微發白,“它的核心是一道無解的‘悲傷’命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見夏。
破解情感的枷鎖,是她的領域。
林見夏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向那個哭泣的代碼球體。越靠近,那股幾乎要將人靈魂都凍結的悲傷就越發濃烈。她能看到,那些哭泣的表情符號背後,是無數破碎的童年、無望的愛戀、逝去的親人、被辜負的夢想……
這不僅僅是數據,這是被量化、被囚禁的,屬於人類的痛苦。
她停下了腳步,站在那條由記憶碎片構成的黑色河流邊緣。她沒有立刻使用“情感編碼器”,也沒有試圖去“解剖”這份悲傷。
她只是靜靜地站着,閉上了眼睛。
然後,她開始哼唱。
那是一首沒有歌詞,調子簡單甚至有些跑調的旋律。是小時候,媽媽哄她和妹妹睡覺時,常常哼唱的那首搖籃曲。
溫柔的、帶着回憶溫度的旋律,在這片冰冷、絕望的數據深淵中,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輕輕地、一圈圈地蕩漾開來。
她哼唱着,回憶着媽媽溫暖的懷抱,回憶着妹妹軟糯的呼吸,回憶着那些早已逝去的、平凡卻幸福的夜晚。
她沒有試圖去對抗那股悲傷,也沒有試圖去“治愈”它。
她只是,在分享。
分享一份同樣深藏於心底,關於“失去”的,屬於自己的悲傷與思念。
奇跡般地,那巨大的、不斷旋轉的哭泣代碼球體,緩緩地……停了下來。
球體表面,一個哭泣的表情符號,那不斷流淌的淚水,突兀地……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