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支付的教學比許星辭預想的還要困難。
不是雲芷學不會操作——事實上，她很快就掌握了打開支付軟件、掃碼、輸入密碼這一套流程。困難在於，她無法理解背後的邏輯。
“錢爲何能存在‘手機’裏？”
“銀行是什麼？爲何能把錢給它保管？”
“掃碼爲何能付錢？那道光是什麼？”
“如果手機丟了，錢是不是也沒了？”
“如果有人盜用我的……賬號？錢是不是就被拿走了？”
問題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觸及現代金融和信息技術的基礎。許星辭不得不從貨幣的起源講起，講到紙幣，講到銀行體系，講到電子貨幣，講到互聯網和加密技術……
講到後來，他自己都混亂了，因爲很多概念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等等，”他揉了揉太陽穴，“讓我查查資料再跟你解釋……”
雲芷卻搖搖頭：“不必了。我大概明白了：此世的‘錢’，已非金銀銅錢之實物，而是一種……約定？信諾？存於虛空之中，憑某種符碼取用。”
她頓了頓，總結道：“簡而言之，便是‘以信爲錢’。”
這個總結讓許星辭愣住了。他想了很久，發現雲芷說得竟然很精辟——現代金融的本質，確實是信用體系。貨幣本身沒有價值，它的價值來自於人們對發行機構的信任。
“你說得對，”他贊嘆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虛空’不準確，錢的信息是存儲在銀行的服務器裏的。”
“服務器……又是何物？”
“呃……就是一種很厲害的電腦，能存很多東西。”
“電腦……”
許星辭放棄了。他知道，再講下去就要涉及計算機原理、網絡架構、數據存儲……那將是一個無底洞。
“這樣吧，”他說，“我們先學會用，原理以後慢慢學。就像你不需要知道琴弦爲什麼能發出聲音，也能彈琴一樣。”
雲芷點點頭，但眼中還是帶着困惑。對她來說，手機支付就像魔法一樣——按幾個鍵，掃一下光，東西就歸你了。這比任何仙術傳說都更不可思議。
爲了讓她更直觀地理解，許星辭決定帶她體驗一次完整的手機支付流程。
他們去了書店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許星辭讓雲芷自己選一杯奶茶，然後教她怎麼用手機付錢。
雲芷站在櫃台前，看着菜單上五花八門的名字和圖片，猶豫了很久，最後指着一杯名字很簡單的“桂花烏龍奶茶”。
“就這個吧。”她小聲說。
店員是個年輕女孩，笑着問：“糖度和冰度呢？”
雲芷聽不懂：“糖度？冰度？”
許星辭趕緊解釋：“就是甜度和溫度。你要幾分糖？少冰還是去冰？”
雲芷想了想：“微甜即可。冰……少許吧。”
許星辭對店員說：“三分糖，少冰。”
然後他示意雲芷拿出手機，打開支付軟件，點開付款碼。雲芷照做了，但手有些抖。店員拿起掃碼器，“嘀”一聲，付款成功。
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雲芷看着手機屏幕上彈出的“支付成功”提示，又看看店員遞過來的那杯奶茶，愣在那裏，仿佛還沒反應過來。
“拿着呀。”許星辭笑着推了推她。
雲芷這才接過奶茶，小聲道謝，然後跟着許星辭走出奶茶店。
走到街角的長椅邊，許星辭說：“坐會兒，嚐嚐看。”
雲芷小心地坐下，捧着那杯奶茶，仔細看了看：透明的塑料杯，裏面是淺褐色的液體，漂浮着冰塊和桂花，插着一根粗粗的吸管。
她學着許星辭的樣子，把吸管插進去，吸了一小口。
眼睛立刻睜大了。
“如何？”許星辭問。
“很……特別，”雲芷又吸了一口，仔細品味，“茶香中帶着奶味，又有桂花香氣，微甜不膩，清涼解渴……好喝。”
她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品味什麼珍饈。許星辭看着她滿足的表情，心裏也跟着高興起來。
“這就是手機支付的好處，”他說，“不用帶現金，不用找零，方便快捷。”
雲芷點點頭，但隨即又蹙起眉：“可是……如果所有人都如此付錢，那制造錢幣的工匠豈不是無事可做？掌管錢庫的官吏又該如何？還有，若有一日，這‘手機支付’不能用了，人們豈不是無錢可用？”
這些問題讓許星辭一愣。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移動支付的影響。
“制造錢幣的工匠……現在都是機器在生產了，”他解釋道，“掌管錢庫的官吏變成了銀行職員和金融監管機構。至於手機支付不能用了……確實有可能，所以人們還是會備一些現金，而且銀行體系本身是多重備份的，沒那麼容易崩潰。”
雲芷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此世之人，將‘錢’之存亡，托付於……機器與制度？”
“可以這麼說。”
“那這些機器與制度，由何人掌控？可靠否？”
許星辭被問住了。他意識到，雲芷的問題觸及了現代社會的核心矛盾：我們對技術的依賴越來越深，但對技術的理解和控制卻越來越弱。金融體系、互聯網、人工智能……這些龐大的系統由少數精英設計和維護，普通人只能被動接受和使用。
如果這些系統出了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問題……很復雜，”許星辭誠實地說，“我只能說，目前看來，這些系統運行得還算可靠。但未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
雲芷沉默了很久，小口小口地喝着奶茶。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灑在她身上，斑駁搖曳。
“在我的時代，”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錢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金銀有重量，銅錢有聲響。雖然也會被盜、被搶，但至少你知道它在哪裏，知道它是什麼。而這裏的‘錢’……像一陣風，看得見痕跡，卻抓不住實體。”
她抬起頭，看着許星辭：“有時候我會想，這個世界，是變得更堅固了，還是更脆弱了？高樓大廈比木屋堅固，汽車馬車比牛車快捷，手機比書信方便……但維系這一切的，卻是看不見的‘電’、‘信號’、‘信用’。如果有一天，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消失了，這一切會不會像沙堡一樣坍塌？”
許星辭怔怔地看着她。這個來自千年前的少女，用最樸素的語言，提出了一個哲學家思考的問題。
科技帶來的便利，是否也帶來了新的脆弱性？
我們對復雜系統的依賴，是否讓我們喪失了應對簡單危機的能力？
“我不知道，”許星辭坦誠地說，“也許就像你說的，這個世界有堅固的一面，也有脆弱的一面。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理解它，適應它，在享受便利的同時，也保持一份警惕。”
雲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她喝完了最後一口奶茶，仔細地將空杯子扔進垃圾桶，然後站起身。
“回去吧，”她說，“我想練會兒字。”
兩人並肩往回走。老街的午後很安靜，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聲。
走到書店門口時，雲芷忽然停下腳步，輕聲說：“許星辭，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帶我看這些，教我這些，”她轉過頭，看着他，眼神清澈，“雖然很多事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雖然有時候會覺得害怕……但至少，我在試着理解這個時代。這讓我覺得，我不是完全無助的。”
許星辭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你能這樣想，很好，”他說，“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這一切。有我在，有這家書店在，這裏就是你的……臨時基地。你可以在這裏學習，適應，慢慢來。”
雲芷微微笑了，那笑容很淺，但很真實。
“嗯，”她說，“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