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內的燈光在車窗外拉成長長的光帶,明滅不定,如同陳未此刻的心緒。他無意識地摩挲着指間的青銅戒指,那絲微涼的觸感是唯一能讓他確認自己尚存理智的錨點。
“詛咒……舊時代……脆弱的囚籠……”黃隊長的話語在他腦中回蕩,每一個詞都帶着沉甸甸的分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車內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黃隊長似乎給了他消化這些驚人信息的時間,目光銳利地觀察着後視鏡裏陳未的表情變化。
“所以,”陳未終於開口,聲音因幹澀而有些沙啞,“我們這些‘契鬼者’,本質上,是用一個詛咒去對抗另一個更大的詛咒?”
“可以這麼理解。”黃隊長幹脆地承認,他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叼了一支在嘴上,卻沒有點燃,“我們體內駕馭的‘鬼’,是早已死去的、來自‘陰墟’的碎片。它們是不該存在於現世的東西,帶着強烈的執念、怨憎或死亡的規則。我們借用它們的力量,同時也要時刻抵抗它們對我們身體和意識的侵蝕。”
他頓了頓,透過煙霧(盡管沒點)瞥了陳未一眼:“就像你體內那兩股正在打架的力量。它們不是你的夥伴,只是暫時被壓制、被迫共存的‘囚徒’。一旦你虛弱,或者戒指失效,它們會第一時間反噬,把你變成只知殺戮的怪物,或者……直接讓你‘鬼化’,成爲新的泄漏點。”
陳未感到體內那兩股力量似乎感應到了話語中的含義,傳來一陣細微的悸動,冰冷與陰寒交織,讓他打了個冷顫。他回想起酒店裏那女鬼淒厲的嚎哭,男屍僵硬的追殺,還有自己吞噬它們碎片時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與暴戾。
“鎮魂戒……能壓制多久?”陳未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看情況。”黃隊長吐出一口不存在的煙圈,“看你駕馭的‘鬼’的凶戾程度,看你的意志力,也看這枚戒指與你體內‘鬼’的相性。短則數月,長則……幾年。歷史上也有撐了十幾年的老家夥,但最終……”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最終都會失控?”
“無一例外。”
黃隊長的聲音帶着一種見慣生死的麻木,“區別只在於,是在對抗‘陰墟泄漏’的戰鬥中耗盡一切,光榮‘熄滅’,還是無法承受侵蝕,在自己徹底異化前被隊友‘清理’。”
“清理……”陳未咀嚼着這個詞,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所謂的“監管式合作”,恐怕也包含了在他失控時,毫不猶豫將他抹殺的含義。
車輛駛出隧道,重新投入午後略顯蒼白的光線中。城市的高樓大廈在窗外飛速倒退,行人車輛川流不息,一切看起來無比正常、繁華。
但此刻在陳未眼中,這片繁華之下,似乎籠罩着一層無形的、灰暗的薄膜。每一個陰影角落,都可能潛藏着不爲人知的詭異;每一次突如其來的負面情緒,都可能成爲“陰墟”倒灌的坐標。
“我們就在這樣的世界裏……活了這麼多年?”陳未感到一種荒謬的不真實感。
“因爲有人在前仆後繼地堵漏。”黃隊長淡淡道,“鎮靈司,歷代契鬼者,還有無數不明真相、卻也在用自身正氣、秩序甚至生命默默加固着現實壁壘的普通人。我們建立的文明,燈火,法律,情感……所有這些,都在無形中對抗着‘陰墟’的死寂與混亂。只是,近幾十年來,壁壘的衰減速度……加快了。”
他指了指窗外某個看似普通的舊樓:“那裏,上個月剛處理掉一個依附在老舊電梯裏的‘地縛靈’,三個居民離奇死亡。”又指了指遠處一座新建的購物中心:“地基打樁時,挖出了不幹淨的東西,犧牲了兩名‘契鬼者’才完成淨化。”
陳未沉默地看着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感覺它像一艘航行在黑暗深淵上的巨輪,看似堅固,實則船底早已布滿了細微的裂痕,冰冷的海水正無聲無息地滲入。
“我要怎麼做?”他問,聲音低沉卻帶着一絲堅定。既然無路可退,那就只能向前。
黃隊長從後視鏡裏深深看了他一眼:“首先,活下去。學會與你的‘鬼’共存,在需要時驅使它們,在平時壓制它們。這會很痛苦,如同時刻行走在鋼絲上。”
“其次,完成任務。清理泄漏點,收容或消滅那些遊蕩的‘鬼’,保護那些‘不知道’的普通人。這是我們存在的價值,也是我們延緩末日的方式。”
“最後,”黃隊長的語氣凝重到了極點,“記住你剛才的話。你駕馭的是詛咒。永遠不要沉迷於力量,不要試圖去探究你體內‘鬼’的過去,那會讓你迷失。你的目標是‘使用’它們,而不是‘理解’或‘同情’它們。一旦你產生了共情,離失控也就不遠了。”
陳未握緊了戒指,冰冷的觸感刺激着他的神經。他體內那兩股力量碎片再次傳來悸動,仿佛在嘲弄着他的決心,又仿佛在誘惑他深入探索。
陰墟的封印逐漸薄弱,而他,陳未,這個意外背負了“鬼”的凡人,即將站上那脆弱的邊緣,用自己的詛咒,去填補那無底的深淵。
路的盡頭,是毀滅,還是……另一重深淵?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從戴上這枚戒指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普通人了。
在陳末的意識之中,兩種陰冷力量在瘋狂對峙。
陳未的喉嚨裏涌上腥甜,體內兩股“力量”碎片卻在此刻瘋狂共振,像兩台絞肉機強行將這股怨力拆解、吞噬。
“是……吸收……” 他在心中嘶吼,強迫自己忽略那些讓心髒抽搐的共情。戒指的溫度陡然升高,像烙鐵般燙得他指尖發麻,厲鬼的輪廓在男屍的包裹中一點點消融,最後化作一縷極細的黑煙,被他體內的“力量”徹底絞碎。
“你怎麼了?”黃隊長看着陳末流汗的面龐。
“沒什麼?”陳末強行冷靜。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說我也不問,但是你要相信我們是最可靠的夥伴。”
陳未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那裏似乎還殘留着厲鬼消散前最後一絲冰涼的觸感。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外婆講的故事,說人死後若有執念未了,魂魄便會困在人間,可那些故事裏的鬼,哪有這般……絕望。
黃隊長的聲音低沉下來,他從懷裏摸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個笑靨如花的女孩,“我女兒,三年前在陰墟’裂縫裏,成了‘舊時代’的祭品……所以你以爲我爲什麼要當‘契鬼者’?”
陳未的心髒猛地一縮,他看着黃隊長布滿血絲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那枚還在微微發燙的戒指——原來這世上所有的“對抗”,都是用至親的墓碑鋪就的路。
雨不知何時開始下了,砸在車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就像他此刻的視線,和那些永遠無法說出口的、關於“活着”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