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透下來,嚴旻把車停在巷子口,便就着路燈往巷子裏面走去。
四角巷子是一條老巷子,建築都還是民國那會兒的,磚木結構,青瓦石牆,四周人更少,一到了晚上就特別安靜,連白天的蟲鳴都很少聽到。
林家這會兒剛準備吃晚飯。
聽到敲門聲,林父林遠山擺碗筷的手停下來,“應該是阿旻來了。”
“不是說這兩天不過來?我再去炒兩個菜?”
林母譚華秋端着一碗豆腐出來,看一眼桌上的一盤鹹菜,問道老伴。
這會兒已經七點多快八點了,再重新準備菜燒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開飯,女婿估計也不會讓,林遠山看一眼屋裏的西洋鍾,他想了想:
“他應該吃了晚飯過來的,把昨天他讓人送過來的西瓜切了吧,要是沒吃,等下再炒兩個蛋。”
林遠山回完,放下碗筷去了外面開門。
“回來了?吃飯了沒有?”
院門打開,嚴旻就站在門口,他人高,把門外的月光都擋了大半,林遠山看到女婿只有高興,臉上露出笑問道。
“吃過了。”
嚴旻抬腳進院,順手帶上門,回道。
“你和媽還沒吃?”
“我們正準備吃。”
“下午你媽去了趟老宅那邊,回來得晚。”
“去老宅那邊?有什麼事嗎?”
林家老宅早在南城解放的時候就被林遠山連同林家那些產業資產一起捐給了政府。
如今早被街道一間一間租了出去,周圍原來住的一群鄰居,在這十年裏,出國的出國,割尾巴的割尾巴,連嚴旻曾經生活過的嚴家也全部被嚴旻趕去了大西北開荒,幾乎沒什麼熟人了。
嚴旻想不到譚華秋去那地方做什麼。
林遠山往堂屋老妻方向看一眼,道:
“昨天你媽去外面買東西,碰見了那邊雜貨鋪的祝婆,她和你媽說,有個自稱認識婉婉的女人在打聽我們,那女人問的東西多,她們感覺不對就報街道了,結果讓她給跑了。”
“你媽想去問問抓到人沒有,萬一真是認識婉婉的呢。”
嚴旻往前的腳步一霎慢了下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聲音偏沉,語氣也明顯不對,林遠山稍微意外了下,但這些年也不止一次了,不管女兒沒了多少年,七年,十年,十七年,也是他們割舍不了一點的存在,哪怕只聽到那麼一點消息,也要巴巴找上去,好像那樣她就還在他們身邊,他們也沒有忘了她。
他和老妻是這樣,嚴旻也是這樣。
“具體不清楚,說是上個星期,大概四五天前?”
四五天前。
那女人落水被救後面兩天。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林遠山見嚴旻皺着眉頭不說話,他神色跟着一凜,“那真是間諜?”
“那會不會牽連到你?”
“不會,沒事。”
嚴旻回神,看林遠山老眼裏掩不了的擔憂,他頓一瞬,“那女人不是間諜,是沖着我來的。”
“沖着你來的?”
林遠山眉山攏起來,他看一眼嚴旻,“和以前那些一樣?”
和以前那些一樣?
一樣,又不太一樣。
其他人敢算計他,卻沒膽子敢威脅他。
嚴旻腦子裏閃過女人那張面黃肌瘦的臉,斂眸回了聲:“不算。”
“那是?”
嚴旻抿着唇沒回,過了會兒,說:“一個意外。”
意外。
這個解釋更怪了,林遠山眉山皺得更緊,但他注意一眼嚴旻神色,沒急着追問,說了聲,“先進屋吧。”跟着他一道往屋裏去。
屋裏譚華秋剛從廚房把西瓜洗出來,正拿刀切,看到嚴旻,她笑着招呼了他:
“回來了,架子上給你打着有水,天熱,洗把臉吹會兒風扇涼快下,我把瓜切了。”
“這還是你昨天讓人送來的,太大個了,我和你爸擔心吃不完都沒敢切。”
“我來切吧,你們先吃飯。”
嚴旻卷起軍襯衫袖子就過來要接刀。
譚華秋沒和他爭,剛才老伴兒沒在外面喊,說明女婿吃過飯了,她也就不着急了。
夏天熱,她晚上沒什麼胃口,煮的稀飯都不想吃,她把刀遞給嚴旻,拉開桌邊凳子坐下,問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不是說要去下面連隊看阿睿?”
阿睿,林睿。
當年林婉貞死後,林遠山和妻子譚華秋幾乎活不下去,恨不得隨女兒一道去了,幾個小侄孫守在房門邊哇哇哭,就怕他們也不在了,就再沒人管他們了。
嚴旻卻在這時候找上門,帶來一個剛出生三天的小嬰兒,說是他父親在那場炮彈中和女兒一樣,犧牲了,母親在生完他後也難產了,基地那邊沒條件養這麼小的奶娃,他給帶了回來,正好過繼給女兒,以免以後他們百年之後沒人給女兒燒紙。
爲了孩子能名正言順,還順便把自己也入贅了進來。
這些年,林睿一直養在老兩口身邊,直到最近嚴旻從戰場上回來,老兩口想讓父子倆培養一點感情,才趕了他隨嚴旻到大院住,哪知道隔天嚴旻就把人丟去下面連隊歷練了。
“去過了,下午回來的,他還算適應,讓你們不用擔心,等訓練完回來看你們。”
“哦,那就讓他在那邊待一陣好了,不過後面還是要讓他回學校啊,我們林家可沒有低文化的。”
譚華秋因爲女兒,其實很怕家裏孩子再從軍,但偏偏事情很難如她願,先是女婿十幾年時間不停奔赴戰場一線,後面家裏幾個侄孫長大了,也接連從了軍,如今就剩一個外孫在身邊,也給他爹送去了連隊,她是真怕啊。
但在孩子的事情上,她也不能過多插手,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她也只能說這麼一句。
嚴旻注意到,他手裏的刀落下,把一個瓜破開,接着手起刀落分成幾塊,把正中心那塊兒遞給譚華秋,道:
“您放心,林睿想做什麼,都由他自己選擇,我不會逼他。”
“我知道你不會逼他,我就是.......”
譚華秋接過瓜欲言又止,隨即又一擺手,“算了,不說了,隨他喜歡吧。”
譚華秋沒再說,低頭吃起瓜,不想氣氛不好,她嚼着瓜又說了句:“好甜,這瓜比以前咱們莊子上種的也不差了。”
“您喜歡吃,我明天再帶一個過來。”
嚴旻說着,又切了塊正中心的遞給林遠山。
林遠山沒接,他看一眼桌上,一個瓜,他非得切出最好的正中心給他們兩個老的,剩下些邊角料,“我要不了這麼多,分一半給我就行,年紀大了,吃了這一塊兒等下都不用吃飯了。”
嚴旻給他重新切了一塊兒,說:“吃了歇會兒再吃飯,多少吃一些。”
老年人病痛多,腸胃更不好,林遠山和譚華秋今年也六十八馬上七十的人,許多方面都得注意。
“嗯,我有數。”
林遠山接過瓜低頭咬一口。
“你也吃,這瓜不能放,今天得吃完。”
“嗯。”
嚴旻應一聲,先去譚秋華給他打好水的洗手架前洗了個手和臉,才過來拿了塊瓜吃起來。
“阿旻晚上在這邊住嗎?”
上年紀了,確實吃不了多少,譚華秋一塊兒瓜吃完,稀飯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她擱下筷子,問道嚴旻。
嚴旻正在收桌上的瓜皮,聞言,他頓了頓,“今晚不住這邊,軍部那邊有個會議,等下就要走。”
“我這趟過來是有個事要和您二老商量。”
“有事?”
有會議還趕過來,顯然不是小事,譚華秋看了眼老伴兒,“什麼事啊?”
嚴旻沒立即說,他視線往堂屋五鬥櫃上方落去,那裏是一面照片牆,正中一張老照片尤爲顯眼,照片裏姑娘蛾眉曼睩,笑靨如花,那是他最愛,夢裏拼命想抓住的樣子。
“我打了結婚報告,五號去領證。”
許久,嚴旻啞聲道。